正文 山上屋(3 / 3)

俺磕頭作揖地求菩薩,眼淚流了足足半臉盆。他爹過來拉起了我,輕描淡寫地說:“別哭訴啦,人家走了,是一群義狼!”他爹朝手上哈口氣,又說,“狼也知道遠親不如近鄰哩。”

後來,俺提著心尖尖出門,在雪窩裏看到一片狼蹄子印。雞窩裏的雞好好的,那頭黑豬還在豬圈裏睡覺。這些個畜生,原指望憑它們賣錢換糧,換回一些山下的物品。後來,我們攢了些力氣,宰了雞,殺了豬,度過了雪災的難關。

娘說,平日裏,在山路上遇到狼是件很平常的事,她多次與一隻狼擦肩而過,狼不會主動襲擊人。在那一刻,哪怕你心裏很懼怕,也不要表露出來,最好的辦法是你裝著沒看到它,淡定地離開。如果你慌張地逃跑,狼就會追了上去,把你撲倒。

春天的大紅蓋頭

“春天裏,百花香,柳妮被俺娶到了高山上;高高的樹,陡峭的嶺,柳妮要跟俺過暖暖的一生。”

那一年,山腳下的路邊開滿了花,雨濛濛的氣息從深土裏鑽出來,空氣中遊蕩著刺鼻子的樹根味。

黑鍵子牛拉著一輛白蠟材質的木輪車,車上坐著黑黑的柳妮。黑黑的柳妮呀,有一雙黑黑的眼睛,頭頂上的紅蓋頭像火苗一樣耀眼地燃燒。

春天山中的夜裏,遊蕩著暗色的氣流,有一股烙餅的香味吹進了鼻孔。黑黑的夜裏,伸手不見五指的短長,俺聽到一些動物在深草和樹洞裏翻身咳嗽,啄食鬆果,石頭在空氣中劈劈啪啪地開花。

兄弟說,那一年,電還沒通到山上,走夜路時很容易一腳踩空。我背著一袋糧食上山,被夜遊的惡鳥抓了一下臉,就這樣,俺一腳踩到了穀溪下,俺躺在穀底看星星,流水潺潺濺濕了俺的衣裳。俺昏迷中感覺有一隻黑熊在舔俺的臉,事後知道是被爹和大哥抬到了鎮上的衛生院。那時候柳妮才十七歲,綴了學,在衛生院做臨時護士,這注定我們今生的緣分和相識。哥,你說說,人世間的事情奇怪不奇怪,為什麼有些事情看起來是個天大的壞事,而到最後卻變成了好事?比如我和柳妮,假如俺不受傷住進衛生院,她怎麼能成為俺的媳婦?她怎麼會心甘情願地一輩子陪俺在山上受窮?這難道就是佛家經書上說的緣分?要不然,還真不好解釋哩。

幾年裏,有多少媒婆帶著山下的姑娘來到山上,俺陪著她們聊天,做最好的飯菜,滿足她們對山上生活的各種好奇心,她們說說笑笑,指著核桃樹問這問那,指著梔子花說出心裏的歡喜。但最終,沒有一個姑娘願意留下。她們怕山上的野獸,怕山上的黑咕隆咚,看不到電視,更沒有電腦上網的線……各種現成的理由有一大堆,說白了其實就一條,她們忍受不了山上漫長的寂寞。這寂寞不是一個月,也不是一年兩年,而是整整一生。

俺知道,外麵的世界多熱鬧啊,咱遠處不說了,單說這山上山下,就是冰火兩重天,俺的同學有的開礦,養魚養蠶,有的進了外企,有的靠販運物流成了腰纏幾千萬的老板,最不濟也去城裏打工,一個月能賺到俺半年的錢。整個向陽中學,就俺一個人每天像小耗子一樣守望一片山林,像一塊沉默的石頭,我是這山林的一部分,是它的影子和骨頭。閑暇裏,我蹲在山坡上抽苦悶的煙,喝一瓶烈性白酒,嘴裏都沒有感到一絲辣味。

現在好了,有了柳妮,俺的心一下子踏實了。

天呐,戀愛真好哩!平日裏俺一見到山下的女生就發燒臉紅,柳妮是頭一個挨著俺走路最近的女生,俺帶著她逛遍了林中的角角落落,幾乎肩膀擦著肩膀,手指頭碰著手指頭,那感覺真是奇妙無比呀。

那一天,俺帶著柳妮在林子裏走啊走,大大的林子裏仿佛走不到邊。滿地都是野花和綠草,蜜蜂嚶嚶地圍著我們飛,山中的溪水在嘩嘩地流,樹上的葉子好像一瞬間就綠了。山上的一切都是有靈性的,泉水猜到了俺心裏的活動,它會繞開那些荊棘叢和亂石塊,俺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活潑潑的水流像一匹小馬,撒著歡兒向前奔跑,裏麵映著我和柳妮並肩散步的倒影。那一刻,俺心裏頭那個美喲,感覺自己像個王子呢,而柳妮就是電影裏的那個高貴的公主。太陽落山,黃昏來臨,林子裏升起濃重的水氣,我們在一片空地上點燃篝火,品嚐野兔的肉,一邊享受著愛情的甜蜜。

俺帶著柳妮,去墳地認祖歸宗,給祖宗送去在陰間永遠花不完的紙錢;俺領著她熟悉前山和後山的路,認識毛栗子和銀杏的葉子,記住天竺葵和木槿的花期;俺沒錢買城裏人時興的訂婚金戒指,隻送給了她一把屋門的黃銅鑰匙。

過了四月,山上的積雪徹底地融化了,清濛山頂上露出了綠色的笑容。柳妮就坐上一頂大紅花轎,被吹吹打打地抬上了山,在一朵紅紅的燭影裏,做了俺嬌羞的新娘。

大喜的日子,山上山下都聚滿了人群,熱鬧得像是一家子人。這情景俺隻有在山裏的集市上見過,在電影電視裏見過。爆竹聲裏,人們抬著吉祥如意的匾,擔著十幾屜食盒和幾壇酒,扛著拔光毛的豬頭、牛頭和羊頭,舉著慶賀的對聯,敲鑼打鼓,撒下一路的大紅喜帖。

鬆樹課

哦,是這樣的,我們早早地取好了名字:女兒叫雲,兒子叫根。我們的孩子就要出生,到人間來上一堂鬆樹的課。他們人生的第一份玩具,注定是一片樹葉或一隻核桃。

從此,柳妮在清晨為我打開柴門,迎麵撲來的林間香氣讓我頭暈,離開溫暖的巢,枕邊的氣味,被子的體溫,我必須沐浴著8點半鍾的陽光準時出門。春天的早晨,我是被各種聲音吵醒的,山雀子的聲音婉轉亮麗,啄木鳥“梆梆”地敲打著樹幹,有時一隻動物和另一隻動物在追逐嬉戲和吵鬧。

在深深的雨夜,風吹著沙沙的樹葉,似乎山上廝殺著千軍萬馬。我從床上一激靈醒來,叫醒睡熟的柳妮,披上一件父親留下的蓑衣,提著一盞防風馬燈,一走就是兩三個鍾頭,幾十裏山路被拋在身後。我看見柳妮的衣裳被雨水打濕,我的雙腳沾滿了泥漿,泥水印下兩雙相愛的腳窩。我們日子的顏色樸素單純,沒有爭吵,沒有嫉妒,沒有世間的爭風吃醋,平靜得像石頭掉進了夜裏。

到了夏天,森林裏掛滿亮晶晶的雨珠,蜘蛛在陽光下忙碌著織網,我們聽到滿耳朵的蛙聲,水蟑螂在樹身上爬行,天牛蟲在草間,不停地鍘掉植物多餘的枝蔓。有一段,柳妮到回娘家到山下去了,她有點害怕蛇,還有點討厭夏天山上的蚊蟲,還有點想那個窗欞上貼了剪紙的家。

那時候父親和母親已經搬到山下,他們在山上勞作了一生,落下一身的病,父親患了中風已經癱瘓;而母親,生了很嚴重的關節炎。山上雖然有山上的好,但從前,沒有通電,晚上到處黑咕隆咚,濕氣還是像毒蛇一樣侵入了他們的身體。

柳妮走後,我每天早早醒來,到山尖上看夏季的日出,回來的路上打一籃草,喂飽柵欄裏的山羊。暴雨過後,陽光及時出來,天藍得像一塊青花布,山頭被洗亮,石頭潔淨圓潤,火炬樹結出了簇簇紅穗頭,樹下的芝麻開出了新花。每天,我收拾屋子,晾曬潮濕的被子,晾曬捂了一冬的糧食。我一邊默默地做著這些,一邊回憶一些往事,想著想著,眼前就湧現一些畫麵,眼裏就不由自主地有了淚花。

這一天,我正回憶著往事,柳妮回來了。從山下到山上,她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曆練著人生的風霜雨雪。她已經幸福地懷孕,即將成為一個未來護林人的母親。

秋天是山中最愜意的日子:樹上綴滿了熟透的果實,輕輕一晃就落滿山坡。大地上的顏色層次分明,姹紫嫣紅。豐收的喜訊傳遍山下,一個熱鬧的季節已經開始,采摘果實的人們聚焦到山腳下,豐收的果實裝滿了馬車牛車和毛驢車,人們心滿意足,在收獲的季節品嚐歡樂的時光,蛐蛐的叫聲裏,埋藏秋天的甕,一切幸福的秘密和妖嬈。

我看到一車車的蘋果、核桃和板栗被運下山去。

當冬天來臨,我們的孩子已經出生。她出生的那一刻,下了一天的雪突然停下,太陽很及時地出來,照著山上屋,屋頂上忙碌的煙囪。接生婆從昨晚就開始忙碌,我們的女兒在林間的早晨出生。屬於她的一生已經開始,而我注定與山體一同老去,山上每一個生動的畫麵和細節,被刀子鐫刻過的岩石,淬火的時光,樹根一樣盤進記憶,但我注定帶不走它們。

——哦!我的兒女們啊,他們受神靈的派遣降臨清濛山,一睜眼看見了什麼?那注定是一株高高的樹,它參天入雲,樹身上寫滿了風留下的字,枝頭間綴滿了堅實飽滿的果實。

我在小屋門外來回徘徊,等待妻子疼痛的分娩。當聽到嘹亮的啼哭聲,母親走出來,手裏拿著沾著血的剪刀讓我端熱水,我淚流滿麵。在那一刻,我的人生在承受碎裂,一盞小小的鬆油燈在心口窩旁邊點燃。

於是,我坐下來,讓淚水緩緩流淌,去與另一滴淚水彙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