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上屋(2 / 3)

而事實上,到了山頂後才知道山上屋並不神秘,用石頭壘砌而成的院落幹幹淨淨,廚房在東側,牆洞裏供奉著泥塑灶王爺。被煙熏黑的灶台,被火燎暗的歲月。三間北屋中央,供奉著五代先人的畫像,他們是兄弟的祖先,一代代的護林人死在山上。屋後的柏樹林裏,依次排列著爺爺們的墳,奶奶們的墳。將來,父親也要埋在這裏,你也要埋在這裏。

我看見墳地裏有一排高大的柏樹,柏樹上的烏鴉嗚哇聒噪,石碑和碎瓦被風吹動,花朵與青草一同環繞著幽靜的墓園,壁虎在石縫中躲藏。我知道這些柏樹已經生長千年,在它們麵前我羞愧如一名無知的幼兒。我向這些偉大的柏樹致敬,我向柏樹下長眠的人致敬。這時候,我望一眼兄弟,他黝黑的臉膛汗水流淌,雙目炯炯,陷入沉思。恍惚間我把他看成一脈燃燒的香火,像麥秸草一樣明亮,月光一樣憂傷。但它還能延續這個護林家族的神話嗎?他開始像父親一樣沉默,他今年四十歲,頭發裏已經有了灰燼的顏色。順延著鄉下的風俗,他早婚早育,在四十歲的年紀女兒出嫁,嫁到了山下。小兒子剛滿五歲,他不敢斷言兒子會接替他的路,有一個和他一樣的未來。

他太知道護林人的孤獨與淒苦,一個人在山中,一呆就是一生。五百元的月薪補貼,僅夠買兩雙鞋子,穿到第二個月上鞋底就穿孔了。十年前的五百元,是個數不完的數字,而現在的五百元,是五張薄薄的紙片。

秋天,山上的野果掛滿枝頭,怎麼吃都吃不完,山上不知名的花朵和植物美到了極致,它們在風中張開嘴巴,似乎想說什麼,他把臉貼上去聆聽,聆聽,聽了半天才知道它們都不能發出聲音。它們永遠說不出人的語言。他對五歲的兒子說:兒子,你知道一個人在林子裏轉悠,需要和另一個人說說話,拉拉家常。在黃昏,在泉邊,在每一株寂寞的山楂樹下。——樹寂寞了還會開花結果,鳥寂寞了會在枝頭歌唱,人寂寞了卻隻能默默忍受。

兒子,你現在還太小,隻知道快樂與玩耍,即便玩耍時不小心被石塊絆倒,磕破了額頭,也隻是哇哇地哭幾聲,然後又繼續你的快樂與玩耍。白天你手持彈弓追趕麻雀,夜晚你懷抱木槍含笑睡眠。兒子,你快樂地朝前跑去,還不懂得一生的含義。一生就是一輩子,而人,隻活一個一生。死亡如燈滅,人不會有第二個人生。

在這幢山上屋,凝聚著眾多祖先的魂魄和氣息,它們穿越時空,化作了山的影子和樹的形象,給他的肉體注入能量,在無數風雨交加的天氣護佑他平安回家。

太陽落山,昏暗的光線下,他把獵槍放在屋後,一個熟悉的畫麵讓他差點流出眼淚:妻子從山下回來了,一個背影,低著頭,劉海顫動,眼睛忽閃,粗粗的辮子烏黑發亮,她把新劈的木柴填進灶膛。

野蜂和水磨坊的歌

娘說:“三個孩子都生在山上,臍帶都是俺自己剪斷的,剪了臍帶,又拿線繩係上孩子的肚臍,這個孩子就算生完了。如今,大閨女早出嫁了,嫁到了後山;大兒子不想幹護林員,到山下開了個木匠鋪,做家具,打倌材,早已結婚成家。你兄弟最小,生他時難產,從破羊水到出生,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他爹在一邊,插不上手,俺說你把剪子用火燒一燒,再沾上酒精消毒,幫俺把臍帶剪了吧。他爹這輩子啊,不怕狼,不懼虎,遇到山賊能追打一百裏地以外,可手拿著剪刀瑟瑟地發抖,全身出汗,一咬牙,一跺腳,就是不敢下剪子。俺就鼓勵他你個笨蛋,大笨蛋,剪呀,快剪呀,閉上眼,哢嚓一下子就成了。他聽了俺的話,竟把剪刀扔下,出了門,跑山上轉悠去了。俺一個人,剪斷了臍帶,身子虛脫得翻不過身,血從炕沿流到了地下。後來,俺聽說,城裏的女人生孩子要提前住進醫院,請專門的護理伺候月子,嬌貴得這不能動,那不敢摸。哎呀呀,俺可沒有那樣的命,在生產的第二天,俺就下了地,戴上個包頭巾,到廚房燒了一鍋水,醃了一缸蘿卜鹹菜,蒸了一籠屜子菜薺餾。”

從此,森林裏多了一個生靈,像栗子樹上多了一片葉子,山頂上多了一顆星,夜夜唱著野蜂和水磨坊的歌。聰慧,羞澀、內向、善良、多情,像個性情溫柔的小姑娘。他一睜眼看到了潑哧作響的油燈,老鼠從櫃子上跳過來偷吃燈油。油燈散發的黑煙嗆了老鼠的眼珠子,它伸出爪子撓啊撓。

屋頂黑黑,石板光滑,草在白露裏枯萎。他開始蹣姍學步,認識了山草的灰,春天采花的野蜂,夏天夜空的彎月,山中的積水塘。一根草繩掛在門框上燃燒,那是爺爺和父親用長煙杆吸煙的火源。他能準確地在亂石堆中找到一塊火鐮石,節省下幾盒火柴錢。

他知道泉水的路,野蘑菇在集合地,苔蘚的秘密住所,鬆蛾和木耳躲在哪裏,他與山雞與鬆鼠捉著迷藏;一天結束了,他帶著一些豆類植物去山下尋找水磨坊。

暴風雪的回憶

雪是從中午下起的,它奶奶個腿的,它老娘個腳的,剛開始天上還有太陽呢,老天爺也時常不著調,挺愛耍弄人的。再聰明的人也不會想到這場雪會下得那麼大,一下就是七天七夜。

父親在樹下仰起臉,看到太陽似乎很髒,黃不拉嘰地掛在天上,看著看著,突然間就不見了。父親身邊的水杉樹,凍在枝上的冰溜子在碎裂,像一隻玻璃瓶子在往下掉玻璃渣,還發出陣陣嘎嘎的響聲。他意識到風來了,整個森林在顫抖,空氣在凝結,山下響起一片狗叫。嗚哩哇拉,嗚哩哇拉,像是在嘶咬。樹幹在搖晃,各種聲響交替出現,有鑽磨的聲響,樹枝斷裂的聲響,風吹山洞的聲響,枯草被連根拔起的聲響。

巡山回來的父親又累又餓,腳底站不穩,像是要飛起來,娘一把將他拉進屋裏。哎呀呀,風雪順著門跟進來,屋頂也跟著刷刷地落塵土。門被吹得叮哐作響,用手根本捉不住它,父親和娘齊心協力,拿兩根木杠子把門頂上。門仍在響,門外像有一頭野豬在拱,拱得人心慌。

風一刮就刹不住車,雪一下就是七天七夜。天渾黃渾黃,整座山成了冰山。

娘說:“一開始我們躲在屋子裏不出門,聽著窗外的風嗚嗚叫,雪順著門縫鑽進來,俺找了一些破棉花頭,把門縫和牆縫都塞嚴,不讓風溜進來。那時候孩子還在吃奶,俺點著了柴禾,燒熱了土炕,又給孩子喂奶。他爹像似中了鬼風邪,躺在炕那頭一個勁地咳嗽。俺從廚櫃裏找出自己碾的草藥,給他服了下去,他才慢慢消停。不瞞您說,俺在山上呆了一輩子,俺是半個大夫哩!那時候山上的條件太差了,人生了病沒辦法,你不能躺炕上等死呢!俺就每天捧著本《本草綱目》對照著找山上的草藥給自己治病。俺識不得多少字,可硬是花了幾年功夫,把《本草綱目》學了一遍又一遍,背下許多救命的偏方,這可幫了俺的大忙了喲,要不然俺死也有幾回。那一年夏天,俺婆婆還活著,一家人吃完涼麵在風涼地裏拉呱,婆婆聽了笑話就嘎嘎地笑,這一笑不當緊,把個嘴巴子笑掉下來嘍!婆婆立馬笑不出聲了,疼得流眼淚,從嘴裏向外吹風,嘟嚷著“這可咋好,這可咋好哩!”他爹要跑到山下叫醫生,可上山下山打個來回得兩三個鍾頭,再者說了,黑燈瞎火的誰個願意跟你上山?天黑上山可險著哪,頭些山賊趁夜摸黑來伐木,把命搭上了好幾條!俺說娘,莫怕,你忍著點兒,俺來給你裝上罷。俺用左手按住婆婆的頭,右手托住她的嘴巴子,一用勁,隻聽“叭噠”一聲響,俺就把婆婆的嘴巴子掛上了鉤!哈哈。

唉,打岔了,俺接著說那場雪。

——大雪在第八天上停下來,雪厚得像一麵牆,有兩個人接起來那麼高,刀子一樣的山風生生地剜碎了人的心,大雪像一張布告嚴實地封住院門,全家人使出吃奶的力氣都推不開。

大雪徹底隔絕了下山的路,我們在第十天上斷了糧,吃掉了最後一張煎餅和最後一塊地瓜。米缸空空,菜窖結冰,除了雪,山上能吃的東西都被吃得淨光:榆樹的皮,茅草的根,石碾下漏落的玉米粒和豆角秧。眼前是白茫茫的雪,看不見山下的村莊和人影,牛車和木樁。

我們知道,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開始。它們比碾盤沉重,像一頁厚厚的日曆,很難掀過去。孩子們開始陸續生病,閨女發起了高燒,大小子拉不出屎蛋,你兄弟出了一身紅麻疹。

禍不單行,要血命的事件也接連發生:一天早晨,天色還灰濛濛的,俺被門外一陣亂哄哄的聲音吵醒,俺一聽別提多激動啦,以為是山下的救援來了呢——隻聽見門外有人在嘎嘎地笑,像死去多年的二姑的笑,像北坡的光棍漢子李大褲衩子的笑。過了一會兒,又聽見有人在嗚嗚地哭,像死去多年的王寡婦夜裏的哭,像那年南窪裏張鐵匠遭火災後的哭:嗚哩哇拉,嗚哩哇拉,嗚哩哇拉。

這時候,他爹的一句話提醒了俺:“是狼群!”

他爹說完這句話,全家人的臉都變了色,眼前一片漆漆黑,緊接著是孩子們在炕頭上著哭起來。天啊天啊,要血命了喲。你想啊,遇到這麼大的暴風雪,狼也餓得沒食了哩!它們嗅覺靈敏,順著人的呼吸就走上門來。哪怕你躲在地下,埋在雪裏,隻要還有一絲呼吸,狼也能找到。俺急忙給菩薩上香,可火柴潮濕得擦不出火,用掉了整整一盒火柴也沒頂用,最後總算用火鐮石打著了火。俺就給菩薩像撲嗵一聲跪下,說:大慈大悲的菩薩啊,求求您保佑俺的孩子不讓餓狼給吃了,從清朝嘉慶年間起,俺一家人就在這山上護林了,俺世世代代都在這裏護林看山,每天祭拜山神,俺一家老小沒做過一件壞事,平日裏積德行善,眼不紅,心不虧,心術正,氣也順,俺愛惜自個兒,也顧及別人。——大慈大悲的菩薩啊,如果您覺著俺不中用了,就讓餓狼把俺吃了吧,求求您,把俺這三個沒成年的孩子留下……讓他們順利地長大,好繼續看山護林,為民造福蔭,為國家效力,讓這山結結實實,讓這樹高聳雲天。讓大雪融化,讓太陽出來。讓山下的人送來食物,保住俺全家老小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