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上由女人作誘餌的計謀,在我們村重複上演了。忍辱負重的王春花,實施計劃的頭號方案,是包了一蓋簾水餃賄賂曹六毛。餃子餡用白菜芯做的,裏麵放了一勺香料、一勺鹽、一勺豬油、五包耗子藥。王春花細心打扮了一番,打聽到曹六毛正躲在村西的神廟裏睡覺,廟裏供奉著幾尊偶像,偶像個個儀態莊嚴,或慈眉善眼,或麵目猙獰,天天都有人來燒香磕頭,曹六毛事件一出,來許願的人更多,願望隻有一個,要求神盡快懲辦魔頭曹六毛。
這一天,有個老太太正在上香磕頭,覺得臉前漫過一股熱流,似乎是一批一地灑落下來,聞著是尿味,抬頭一看,卻見曹六毛就在偶像頭頂上的屋梁上側臥,高翹的器官暴露在外,正淅淅瀝瀝地往下滴尿液。
“哎喲,俺的娘哎。”老太太嚎叫一聲,魂魄盡散,逃出蛛網密布的廟宇,回到家就休克了。
黃昏時分,王春花把煮熟的水餃放在一個竹籃子裏,假裝香客來到寺廟,可能是太緊張的緣故,她的兩腿發軟,一進廟門就跪倒了,哆嗦著手取出盛水餃的碗,放到偶像前,根本不敢朝屋梁上看上一眼,就逃離了寺廟。
“那狗日的......他吃下餃、餃子了嗎?”躲在一旁接應的黃大路從一棵大樹後閃出。
“啊。”王春花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
黃大路就安慰了她幾句,擦掉老婆額頭上的冷汗。然後,拉起她的手,躡手躡腳地回到寺廟前,兩個人屏住呼吸,把住門框朝裏窺望,隨著眼前的一陣黑暗,慢慢地就看清了屋內的景物:幽黃的光線下,瘋子曹六毛正端坐在神像下津津有味地吃水餃,嘴裏吧唧有聲,奇怪的是他的吃相一點也不瘋,倒像是仔細地品嚐上天賜予的美食。黃大路拉著王春花的手,心裏掠過一陣暗喜。
他們看著曹六毛吃完最後一個用耗子藥當調料的水餃,心想太好了,狗日的曹這回算是死定了。他和王春花都鬆了一口氣,心頭所有的鬱悶終於化作一縷輕煙飛上天了。
黃大路興奮地拉著老婆王春花回家,一進屋就很粗魯地把王春花扔到了炕上,三下五除二地脫光了自己,王春花見狀,稍事羞怯,也主動配合丈夫脫光了自己,兩個人頃刻間陷入了一場由人體發動的雷暴運動。毫無疑問,借助性交這個平台,男人想把所有的怨恨都發泄出來,女人想把遭受的屈辱得以清理和洗刷。
折騰完畢,黃大路一扭身就呼呼地睡去,很快做了個荒誕的夢。他夢見自己穿著英武的軍裝飛在天上,披頭散發的曹六毛也飛在天上,他手持一把大糞叉子在後麵奮力紮曹六毛,紮是紮上了,卻總也紮不死他,也不流血,曹六毛依然在天上胡亂飛著,還雙手互抱,一臉得意的樣子。早晨醒來,黃大路顯得鬱鬱寡歡,夜裏的怪夢在眼前縈繞不去,正要吩咐王春花到街上打探一下曹六毛的消息,卻聽到外麵響起一陣嘈雜和騷動,隻聽一個老女人在哭嚎著尖叫:
“快救命哇!曹六毛又要禍害女人啦!”
“怎麼?他、他……沒有死?”黃大路驚恐地睜大眼睛,心下涼了半截,瘦削的身子順著門框,頹喪地滑下來。
王春花正在院子一角的廁所裏蹲茅坑,聽到外麵陣陣雞飛狗跳的聲音,也忍不住大吃一驚。她還沒解決完,但排泄的感覺竟然消失了。匆忙中提上褲子,搬了幾塊青磚摞在牆角,踩著磚頭把腦袋探向大街。她先是看到一群婦女兒童正四處逃散,表情都很驚恐,一個被絆倒的小孩伏在地上哇哇大哭;一隻咯咯叫的母雞,在逃跑的過程裏拉下一灘雞糞。
她終於看到曹六毛了,心下更是驚異萬分。曹六毛吃下她包的餃子,非但沒死,身子怎麼還變高大了呢?更可怕的是,他拔下一具神廟裏的厲鬼偶像,當武器開路。現在,他手持厲鬼,口出咆哮之聲,正一步一步逼視潰散的人群;他忽而把厲鬼放下,自己也並排站下,經這麼一比較,厲鬼與他酷似一對孿生兄弟。
失敗讓人反思,也讓人冷靜。王春花慢慢地從牆上出溜下來,心裏泛起嘀咕:曹六毛,他好大的膽子呀,連神廟裏的偶像也敢破壞。槍子兒崩不死他,毒藥也拿他沒奈何,他、他、他的能量究竟來自哪兒?他到底是人是鬼?如果是人,依照他的力氣,他不會把一具石頭偶像搬得動的,如果他的力氣用在給村裏人做好事上,該多麼好啊。那個神廟,村子裏活著的人沒有誰知道建於何年,它存在的年代,已經久遠得無法追究。若果神靈住在廟裏,怎麼又任憑曹六毛肆意踐踏呢?神靈啊,我們村裏人可都是不敢動你一根毫毛的呀,你怎麼關鍵時刻不管我們了呢?最可氣的是村子裏男人們,那些青壯勞力,平時勾引寡婦和小妞的膽量都哪裏去了呢?有人還號稱自己是大力士的,打起老婆來從不心慈手軟,可以一拳把老婆從院子裏捅鼓到街上。怎麼就把一個消滅瘋子的任務,全推給我們家大路一個人了呢?王春花越想越委屈,就倚住牆角,哭了好一陣子。
後來,她聽到屋子裏傳來黃大路的動靜,就急忙擦幹了眼睛。
下篇
曹六毛的此次發作,給我們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浩劫:一、有三名婦女被當眾強奸,其中一名為五旬老太。在整個過程中,老太的大兒子也混跡在人群中,充當了麻木的看客;二、五名兒童被扔進水塘,打撈上來後從肚子裏往外排水,排了一個下午,但其中一名在吐出幾瓣西瓜瓤子後咽了氣,孩子的母親將其抱在懷中落淚,一直不肯鬆手;三、兩戶人家的宅院被曹六毛親手點燃,升起了熊熊大火,兩家人飼養的牛羊雞鴨,在被活活燒死的過程中,嚎叫震天。
而這兩戶人家的一家老小,全部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夜晚,村莊陷入黑暗,四周卻依然被滾滾的狼煙籠罩,一股燒破棉布的氣味在空中久久彌漫。瓦礫之上,黑貓一聲一聲地發出淒慘的哀叫,叫得人心像是要從胸腔裏蹦出來。
這一天,黃大路從早晨就病倒了,躺在炕上發起了攝氏40度的高燒,他微閉雙眼,嘴裏叫著:“水……水……水……”。
當他喝完了水,又馬上嚷叫:“尿……尿……尿……”
王春花守護在旁側,承受著病人帶給她的折騰,她不停地給黃大路喂水,不停地攙扶著黃大路去院子裏撒尿。稍有安穩,就用毛巾擦洗黃大路的身子,也不敢把村裏發生的事情告訴昏迷中的丈夫。在整整一天裏,她都心神不定,丟三落四。不知怎的,她心裏總存在著一個巨大的疑問:曹六毛是不是真的瘋了。因為曹六毛的瘋,與其它人的瘋,太不一樣。村子裏瘋子有五六個,但那些瘋子幾乎不傷害別人,倒是時常傷害自己。唯獨曹六毛,他瘋得太清醒了。難道他是借瘋子之名,行不義之事嗎?王春花不敢往下想,一想就感到身上起雞皮疙瘩。
“天啊!他會不會來報複呢?”
為防止曹六毛入侵宅院,王春花把大門用一根粗粗的圓木頂住,又從柴房裏剪了許多棗樹葛針,鋪到院牆上,一不小心,王春花還把自己的手指頭紮破了,她急忙用嘴吸幹了手上鹹澀的血珠。
時間不知不覺就熬到了夜半。嗜血的蚊子嗡嗡地飛翔,微弱的油燈在潑刺燃燒,王春花還在火爐前給黃大路煎藥,而此時的黃大路已經酣然入眠,在蚊帳裏打起了呼嚕。王春花不覺陣陣倦意襲來,但她不敢入睡,就用胳膊支撐著臉頰,在燈下打盹。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辰,一股草藥煎糊的氣味把她熏醒了。她打了個激冷,坐起身子來,無意中把頭向後一扭,卻大吃一驚:隻見五步之外的炕沿上,一個高大的人影,正用一隻手掐著黃大路的脖子,高高地舉著黃大路。可憐的黃大路,耷拉著腦袋,雙眼閉得緊緊的,嘴唇微微抽搐,憋得青紫。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反正自己的努力又失敗了。王春花拚命控製住自己,才沒有暈倒。她撲嗵一聲,雙膝跪了下來,低聲哭泣:
“求求你……放……下……他……”
見對方沒有什麼反應,王春花慢慢地脫下碎花短衫,露出了自己的一對渾圓乳房。依舊是哭著哀告,聲音像蚊子哼哼:“放下他,你要什麼都成,俺給你……”
這一次,王春花完全打錯了算盤,瘋子似乎對她的身體沒有絲毫興趣。她大錯特錯了,忘記了對方的瘋子身份,即便是假瘋子,也是瘋子啊,他太強大了,這那個情形下,瘋子就是上帝,是命運的主宰。你和他講道理形同風吹聾耳。果然,無論她怎麼哀求,曹六毛都無動於衷地保持原有的姿勢,眼看著黃大路的兩條腿,在漸漸伸直。情急之下,王春花抄起手邊的一根撥火木棍,朝曹六毛狠命打去,一棍一棍,都打中了曹六毛的細腿,砰砰地震麻了她的手臂。後來,她打累了,就抱住曹六毛的一根腿用牙齒亂咬起來,隻聽咯崩一聲,牙齒被硌下半塊,這才發覺曹六毛的腿居然像石頭一樣堅硬,她急得嗚嗚地哭了,淚水和鼻涕一起飛濺而出。突然,她聽到頭頂爆發出一聲巨響,像是晴天裏的一個炸雷。完了,完了,她立即斷定是丈夫的腦殼爆裂了。
巨響過後,一股濃重的血腥便嘩啦一聲,像銀河一樣潑灑下來。
打著赤腳,王春花披頭散發地逃到了街上,她覺得臉上撲來一陣涼意。黑沉沉的夜,陰風呼號,樹影搖動,原來是燥熱的天空落雨了,淅淅瀝瀝地洗刷著她身上的汙腥。村子太靜了,靜得像是什麼也不曾發生。村子裏的人家,房屋都是相連接的,一戶緊挨著一戶。她先是一扇門一扇門地猛勁擂打,一邊哭叫呼救,門自是紋絲不動,就這樣擂遍了大半個村子,沒有敲開一戶人家。最後,她有些猶豫地想到了村長,因為村長的老婆脾氣很大,村裏的人都很害怕這個母夜叉。但這個時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她一口氣跑到了村長家的大門前,哐、哐、哐地擂起來,村長家的門比其它村民家的門厚重許多,她的手很快腫脹了,成了一隻大水蘿卜。約摸擂了半個時辰,終於聽到院子裏有了窸窣的動靜,門吱呀一聲開了,但不等王春花回過神,一隻牛犢大的圓眼狼狗忽地一下竄出來,從她的胳膊上咬下一塊肉。
她似乎聽到村長的女人叫了聲:“阿黃,回來!”
牛犢似的大狼狗嗚咽著搖搖尾巴消失了,但大門也隨即關嚴,一切又歸於寂靜。
求助無果,反被撕下一塊肉來。忍著劇烈的疼痛,想想這些日子的遭遇,她終於絕望。跌跌撞撞地出村,走到一片野地裏,耳畔回響起黃大路不久前對她說過的話———“死是很幸福的啊!”如今,丈夫黃大路已先她而去,在這個世界上她再無牽掛,三十年的人世生涯形同虛設。死吧,離開這個古怪的村子,這個村子裏古怪的人!恍惚中,她看到路南邊的田地裏,有一塊矗立的石碑,就走過去,近了才發現那是半株枯鬆,在沉沉的夜間還散發著淡淡的焦油味。王春花解下褲間的腰帶,在半株枯鬆上係了個結,她不敢多想了,心一橫就把頭探進了套子裏。腰帶是用布繩編的,結實耐用,但若鑽進一顆人頭,長度還是欠缺一些。她費了很大的氣力,用一種先捆綁脖頸的辦法取得了成功,剩下的,就是身子奮力一跳,把自己勒死,瞬間獲得永久的解脫。
忽然,她聽到耳邊有人輕聲呼喚:“阿嫂,你……甭做傻事。”
她大驚詫,望望四周,卻沒有人影。在刹那間,她還以為自己已經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死去了,聽到的是陰間的聲音。
她自語道:“這是哪兒?……俺是死了嗎?”
那人語氣仍然溫和:“啊呀,阿嫂,您還活著,沒有死。俺才是一個死去的人,您看不到俺。”
王春花問:“你是誰?”
那人便說:“阿嫂隻需抬頭,十步開外便是俺的墳墓。”
王春花這才恢複了正常思維,定睛看來,發現果然在不遠處矗立著一堆高大的土包,再感覺一下身後的半株枯鬆,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頓時心下掠過一陣驚喜:“你……難道真是苦根兄弟?”
那人“嗯哪”了一聲,說道:“阿嫂,活著的時候,村裏人都不曾注意到俺,您也不會注意到俺。不過,俺知足啊,因為最後村裏給了俺一個很高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