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70年的雷暴(3 / 3)

王春花說:“苦根兄弟,你死後我們都心疼死哩。埋你那天,俺也來了,淚流了半臉盆的。”

李苦根聽了,竟抽抽答答地哭了:“阿嫂,您甭說了,俺都看到了。誰對俺好,真好還是假好,俺心裏最清楚。苦根向來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今天您遭了難處,俺決定幫您一把。”

她問李苦根:“能嗎?”

李苦根沒有正麵回答,問:“曹六毛現在哪裏?”

王春花說:“在俺家裏。他把大路害死了。哦哦。”

李苦根卻說:“阿嫂放心,大路哥還活著。”

王春花又是一陣驚喜:“真的嗎?”

李苦根說:“不過,大路哥……可能會落下點病根兒。”

王春花說:“隻要他還活著就成。苦根兄弟,麻煩你幫忙,把俺從繩套裏放下來吧。”

李苦根就小心地取下了王春花脖頸上的繩套,遞到她手裏。王春花有些不好意思,急忙係在了褲腰上紮緊。

接下來,一人一鬼,便合計著如何收拾曹六毛。李苦根如此這般地向王春花仔細交待了一番,王春花雖說心下疑惑,但想想親耳聽到李苦根這個死去的人在說話,還救了她一命,也由不得不相信了。

李苦根交待給王春花的倒曹新方案是:在村子裏找一個青壯勞力,這樣他就可以將靈魂依附在這個人的身體上和曹六毛決以死戰,至於有多少勝算的把握,李苦根沒有透露。王春花在感激之餘,說明天一早要來他的墳前磕頭燒紙,被李苦根一口回絕。“阿嫂,你隻要給俺找那麼一個人就行了,身子骨要硬實點的。其餘的俺啥也不需要!”說到這裏,李苦根甚至和王春花開了個玩笑,“千萬別給俺找個棺材瓤子。嘿嘿。”

“大兄弟呀,你真是……。”她原本想說“你真是個活雷鋒啊”,———這是當時最高的讚美了。話到嘴邊,咽了回去,因為說出來像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常言道,當著瘸子的麵不能說地不平;當著死人的麵,不能提活字眼兒。

王春花感動得流淚了,不知該怎樣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女人一感動,身子就發軟。李苦根見狀,趕忙扶住她,責備她見外了。李苦根望望微明的天色,說,“阿嫂,時候不早了,快去準備吧。俺等著您的好消息。”

說完,李苦根默默遁去。

王春花佇立在這片曾經一片油綠的西瓜園,呆愣了好一陣子。她覺得胳膊上的傷口發出一陣尖銳的刺疼,這疼痛提醒她剛才的事情並非夢境,也提醒她本人還仍然頑強地活著。她能活下來,多虧了李苦根這個義鬼。

雨早已停了,從村子裏傳來了雞叫聲,聽起來調門不高,像是一隻處於陽痿狀態的公雞。王春花略加思索,決定還是得先找到村長,無論如何要見到村長的麵,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述說一遍。就這樣,她一瘸一拐,再次來到村長家門前。

當時,我們村的村長已經比較老了,他年輕時出過河工,被一塊飛來的石子擊瞎了一隻眼睛,成了當地有名的“獨眼”村長。鑒於村長有早睡早起的習慣,王春花的再次叩門就比較順利一些。天也亮了,村長咳嗽著開了門,微微一愣,斜著一隻眼盯了王春花一會兒,就朝她笑了笑,把她讓進了門。

“坐。”

村長並沒有讓王春花進屋,而是往院子裏的石礅子一指,示意她坐在石礅子上。王春花咬著嘴唇,站在那裏,沒有動彈。村長咳嗽了一聲,就問:“昨晚上,跟大路吵架了吧?嗯?你怎麼不坐呀。”見王春花沒有反應,村長點上旱煙袋,屁股一欠,自己坐下了,一邊叭噠叭噠地吸煙。王春花的鼻子有些發酸,聲音哽咽:“村長,昨天夜裏……我們家大路被曹六毛害死了!”

事情嚴重,話一出口,王春花本以為村長會很吃驚。但是村長卻無動於衷,還是一副慢悠悠的神態,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一樣,繼續抽他的旱煙袋,眼睛也不知看向哪個地方。

住了好一會兒,村長把一袋煙吸完了,就把煙袋鍋伸到鞋底下磕煙灰,一下一下,磕得很認真的樣子。在磕煙灰的過程中,村長無意中發現自己的鞋子上爬了一隻草蟲子,村長就用滾燙的煙袋鍋扣住了它,哧啦一聲,草蟲子仰麵朝天伸了腿,身子被煙袋鍋烤焦了。

見狀,村長笑了起來:

“嗬嗬!……有意思,有意思……春花,你瞧這蟲子麼,就這麼說死就死啦……死是簡單的,人也就這麼回事,某啥……”轉過頭來,猛然間獨眼裏有了一絲威嚴的光芒,“也甭難過了,這個事,說白了,早晚的麼。大路是民兵連長,好好開個追悼會。你也知道,這個咱村的規矩,你懂。以後哩,地、糧都不減少,待遇和活著時一樣,你怕啥哩?……要說這個事麼,俺就是覺得挺奇怪,他曹六毛,咋會對黃大路下手?是不是。咋就放過你王春花?是不是。其實呢,村子裏早就對你和曹六毛的關係,有些個議論的,一開始,俺還不信……”

“你胡說!”王春花氣得臉漲紅,打斷了村長的話:“你、你再這麼說,俺立馬撞死在這石礅子上!”

哪知這一下,徹底激怒了村長,村長忽地一下站起身來,氣得全身哆嗦,朝王春花一指,破口大罵:“王春花,你撞!你不撞你不是人!你撞死了,正好追悼會和黃大路的一起開!”

王春花怔住了,腦袋嗡嗡叫起來。她萬萬沒想到,事情就這樣陷入了僵局。但她很快清醒了,明白自己是做什麼來了。王春花以最快的速度讓自己變臉,改換成一張陽光燦爛的笑臉,向村長道歉,好話說了一箥萁,終於說得村長咧嘴笑起來:“嘿……這還中。這才像人說得話麼。嗬嗬,你說你說———”王春花把話轉入正題,將昨晚經曆的事情簡要述說了一遍。但不等王春花把倒曹新方案說完,村長又像隻猴子似地跳了起來,他把腳一跺,指著王春花的鼻尖:

“你你你……開雞巴國際玩笑!”

村長的意思很明確:李苦根活著時有多大本事,他是清楚的;李苦根看了一輩子西瓜園,連偷瓜的小孩都管不住,他憑啥死後本事就變大了?村長態度堅決地拒絕了王春花。說把希望寄托在李苦根身上,是白白付出無謂的犧牲。“全村男女老少幾百號人,誰敢冒這麼大的風險去鬥曹六毛?如果你王春花不相信,你可以找這麼個人去,誰願意去當李苦根的替身,就說給俺打過招呼了,俺是同意的。”

村長沉吟半天,對王春花說:“……話說回來,他李苦根要為民除害,這想法還是好的麼,對不。但你不能拿活人性命開雞巴玩笑,對不。再者說了,就算你李苦根本事大果真打敗了曹六毛,那這功勞到底算誰的哩?村裏開表彰會,是誰個來上台領獎狀?他這不明擺著給俺這個村長出難題麼?”

村長說:“……嗯,我說春花,你要是覺得到李苦根那兒不好說話,俺來給你出個主意:你去問問他李苦根,用俺家養的那大狼狗當他替身,行不?”

這一次,王春花很平靜,垂下眼斂聽著,如靜池中的一朵睡蓮。希望再次落空,也不試圖爭辯了。她睜開眼,說了句“那好吧,不用了。”

就匆匆地離開了村長家。

倔強的王春花,一扭頭就又挨家挨戶地敲門去了。事情果然不出村長所言,她敲遍了全村所有有青壯勞力的人家,皆無結果___人們不是借口推辭,就是把王春花當作神經病嘲笑侮辱一番。眼看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火辣的日頭已行至正午的天空。而此時的王春花,已經滿目瘡夷。

最後,她心服了,隻好憤憤地回到西瓜園去找李苦根,見到李苦根的墳墓,二話不說,撲上去哇哇大哭,邊哭邊訴:“苦根兄弟,好難呀!嗚嗚。”哭聲大震,驚飛了墳墓四周沉睡在野蒿叢中的烏鴉群,它們彙集成一片巨型鴉陣,啊啊啊,一時間滿天都是烏鴉的悲嚎,每一聲裏似乎都加帶著血絲。平地突起一股野風,嗆人的沙粒落了王春花一身一頭一臉。

這時,李苦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依舊是輕輕地:

“阿嫂莫哭,事在所料呢……唉,看來,硬拚不成,隻好這麼辦了。”李苦根將王春花扶起,“阿嫂請起,一切聽俺來安排。”

恍惚之中,王春花覺得身子突然輕輕地飄了起來,懸浮於一頂澄黃色的風轎裏,耳畔嗚嗚作響。不一會的功夫,風轎就降落到一座低矮的屋頂上。王春花打眼一看,這屋頂正是自家的柴房,從這個角度,正房裏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她看到丈夫黃大路偎在炕角奄奄一息,嘴角的血痕已呈幹紫。王春花一陣心酸,卻顯然顧不得了。這時,她看到了正在飯桌上吃東西的曹六毛,蓬鬆的長發遮住了曹六毛的整張麵孔,隻見他全身像是凝固了,間或伸出一隻毛茸茸的手去取桌子上的食物。他在很仔細地品嚐王春花過年時醃製的臘肉,泡菜、醬花生,桌前還擺放著一壺酒。

王春花迅速從李苦根交給她的布袋裏取出物件,摸著像是一粒粒的圓形珠子,冰一樣涼,有點像冰雹。王春花卯足了力氣,嘩地一下撒了下去。嗖嗖嗖!珠子在曹六毛的頭頂叭叭爆響,屋內頓時黑煙滾滾,轟隆隆,轟隆隆,天空響起了雷暴,閃電刺目,窗欞碎裂,樹木呼嘯。風掀翻了半個屋頂,狂雨潑打在曹六毛身上,聽得見曹六毛發出的陣陣慘叫聲,臉孔扭曲嘴巴大張。約摸過了一個時辰,屋內終於靜了下來,一股難聞的焦臭氣味在院子上空彌漫,這氣味有點像什麼獸類的糞便。

王春花從容地跳下柴房,從屋裏抱出黃大路,把丈夫放到柴垛旁邊。然後又轉身回房,用一隻手揪住曹六毛的長發,像拉一條死狗那樣拉出了曹六毛,拋到棗樹下的石板子上。奇怪的是,曹六毛居然還活著,隻是完全沒有了殺氣,全身發抖,顫動著嘴唇,用哀哀的乞求目光看著王春花。刹那之間,曹六毛竟然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麵對一陣明亮的光線無所適從。

噗___!噗___!

王春花手持一把鋒利的彎刀,不由分說地直刺曹六毛的腳心,挖成兩個血窟隆。隨即,將兩塊帶毛的肉,放進布袋裏。

不知何時,院牆上早聚滿了顆顆人頭,不斷地發出噓聲和掌聲。王春花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隻是不時地在和一個看不見的影子說話,動作麻利地做著該做的一切。

她的樣子,像是一個老到的冷麵殺手。

就這樣,曹六毛終被製服了。

當天夜裏,全村人都聚集到大街上,燃放了久違的煙花爆竹,像過年一樣歡喜了一番。那實在是我們村建村以來最熱鬧的一個夜晚。第二天上午,村長親自組織召開了慶功大會,公社裏的領導也趕來參加,要親自給王春花披紅戴花。鑼鼓喧天,掌聲雷動。村長介紹完倒曹經過,宣布王春花上台,卻獨獨不見了王春花的蹤影。慌忙派人四處去尋,未果。這時,有人報告說:王春花在製服曹六毛之後,歇都沒歇一下,就用一輛獨輪車推著黃大路離開了村子。人群一時大嘩。情急之下,村長先行安撫好公社領導提前講話,村民自由發言。一邊吩咐人去李苦根的墳前砍伐來那半株枯鬆,鐫刻上英雄李苦根和王春花兩人的名字,置於台前,就這麼著,把獎狀頒發給了半株枯樹。

大會最後一項,是把曹六毛押解上台。隻見曹六毛蜷縮在一隻大大的木籠子裏,被挖空的腳心處還滴著血水,眼睛都在向外流血,無疑是再也站不起來了。一些受害的村民甚是義憤,哭訴著,朝籠子裏投擲石塊和牛糞。見此情景,村長便當場宣布,將曹六毛作為反麵活教材留下,以全村戶戶分攤的形式供其吃喝,每年的這一日為慶祝日,屆時便把曹六毛裝入籠子,供村民們戲弄取樂,———也算是罪有應得吧。

三年之後,有人在遙遠的沙河鎮上看見過王春花。

她坐在一輛破舊的獨輪車上,由她的男人黃大路推著,村人見了就去追趕,興奮地呼喊她的名字,她卻投來一瞥冷眼,然後扭了頭,微微笑著,自顧親吻懷中的孩子去了。

人說那孩子兩歲多了,取了個怪名叫黃眼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