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九七0年的那場雷暴讓我們村發生了一件轟動鄉裏的大事:有兩個人遭到了雷擊,一人喪命,另一個人變成了瘋癲。
死者是在村外看守西瓜園的李苦根,下雷暴的時候他正躲在屋子裏吸旱煙,光著身子拿一把剪刀裁剪煙葉。屋外是上天暴怒的呼嘯,大雨傾盆,雷聲隆隆,呼嘯淹沒了他嘴裏發出的哼哼聲,但他自己能聽得見。突然,他的眼前掠過一道拖著巨大亮光的閃電,一記炸雷從天打下,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球滾進屋來,整個茅屋起火了,隨後茅屋轟然坍塌。
第二天,從濕土裏扒出了李苦根的屍體。人們發現,那天晚上的火舌狂吞了大半個西瓜園,連周圍的土地都被燒紅,用手觸摸尚有一絲潮熱。而那株遮蔽茅屋的老鬆,樹身被攔腰斬斷,燒焦的樹冠橫在一邊。總之,整個西瓜園就像經曆了一場戰爭似的,人們的眼中是一片廢墟。
應當加以說明的是,關於李苦根的死亡過程,是我虛擬的猜想。而後麵的敘述,卻全部屬於真實的發生了,時間是極度悶熱的夏天。我記得,那個夏天熱得相當操蛋,連婦女們都顧不得羞恥了,光著上身在街上乘涼,一時間街上行進著一隊隊銀光閃閃的乳房,它們像魚群一樣從我的身邊遊過去。
“遭天遣了。”
接下來,是各種議論。
村裏打很早就流傳著一種說法,被雷擊而死的人,必是些生前做過壞事的人。人們圍繞著李苦根的一生刨根問底,一直挖到祖墳的源頭也沒有找到他的重要瑕玭。
老實巴腳的李苦根是棵獨苗,父母早已雙亡;他已經三十多歲了,日子過得安分守己,因為貧窮和愚呆,最終連個老婆也沒討到。好在他本人壓根也沒有討老婆的想法,給人一個過得很快活的印象。縱觀他的一生,如果按照現在的標準,甚至算得上窩囊,但在那個年代,人們沒有條件講究。
結論很快出來了,李苦根是個好人。至於他的死法,人們歸結於雷公的粗心和誤炸:上天原本是要取了那株老鬆樹的性命。八成是老樹成精,再活下去就要顯靈害人。老樹自然是該死,隻是不小心把李苦根也牽連了去,使我們村子裏又損失了一個好人。
既然確認了李苦根的好人品性,村長就說:
“那這麼著,開個追悼會吧。”
這是規矩。就把全村的人召集起來,曆數了李苦根生前做過的一些好事,牧羊人說他每次在野地裏放羊,路過李苦根的西瓜園,經常向李苦根討水喝,李苦根從無拒絕;幾位麵容悲戚的婦女,說李苦根經常幫她們把東西扛到河的對岸去;也有女人說自己也曾被李苦根背過河去,背她的時候,李苦根總是把手離她的臀部遠遠的,生怕一不小心碰了她的敏感部位,等等。類似的事跡,盡管有點挖空心思,倒也說明了李苦根平日裏為人的憨厚平實,婦女們甚至還為沒能為李苦根說上一門親事而深感到內疚。這麼一個好人,人們竟然把他忽略了。追悼會開畢,在西瓜園挖了個土坑,眾人七手八腳,給李苦根換了一身新衣服,就這樣把李苦根埋葬了。
為了表示對李苦根一生的肯定和厚待,西瓜園變成了一個大土堆,李苦根就睡在土堆裏。
然而,時隔不久,有人聲稱自己親眼看到李苦根從這個大土堆旁扒出一道小門,伸了個懶腰,身子一閃走了出來。
“咳咳。”
“鄉親們好啊。”
李苦根像往常一樣咳嗽兩聲,邊走邊和路人打招呼。
按照一般規律,一個人死了就沒法再讓其複活,議論幾天也就淡化了,或丟棄在歲月裏慢慢遺忘。世界上無論多麼了不起的人物,也得遵從這個鐵定的法則,那就是要忍受著被世人遺忘。
但事情到了李苦根這裏,有了不小的例外。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這是我們村最奇怪也是最值得稱道的地方。鑒於我們村是個奇怪的村子,自然住著一些奇怪的人,比如人們時常將生死混淆,生即死,死即生。也就是說,在他們眼裏,一個死去了的人,卻並不算徹底結束。仔細一想也是的,一個好好的人,怎麼會說結束就結束呢?因此,我們村特許那些死去的人,仍然可以參與村子裏的各種活動。土地未減,待遇也在。他們依舊活在村人中間,他們躲在屋子的角落裏,或者躲在一株樹的洞穴裏,隻是平常人的肉眼看不見罷了。
也有人說,他們就躲在你的衣服領子裏,跟蹤觀察著你的一切活動,反正他們是沒有多少重量,想藏哪裏都可以。
如果那個死去的人生前做過一些好事,人們不但會記住他,還會用一種特殊的形式加以紀念,以至於到後來,對好人李苦根發展到一種瘋狂膜拜的程度。用村長的話說:李苦根同誌的業績是死後才建立起來的,他是死後的英雄;李苦根同誌既是我們全村少年兒童學習的好榜樣,又是我們全村少年兒童的義父或者幹爹。
也有人說:李家的祖墳冒青煙,出了一個李苦根。
事情的起因出在另一個遭受雷擊的人身上,他的名字叫曹六毛。曹六毛雖遭雷擊,但隻是胳膊受了點輕傷,擦破點皮。他本人吹牛說,他往傷處吐了口唾沫就沒事了,老天爺本事大,本事大能咋地哇。起初,他還到處炫耀當時的情形,說什麼“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天奈我何”之類。村裏人聽了,都呶起了嘴唇,覺得老天爺真不公道,連打雷劈死個人,都專門撿老實的下手。
但在安葬李苦根的第二天,有人急匆匆地從村子跑到田野,向正在勞動的人們傳達了一個消息:曹六毛突然瘋掉了。其外在表現是胡言亂語,赤腳狂奔,橫衝直撞,雙臂飛舞,把頭發撕抓得滿街都是。
全村頓時又轟動了。
曹六毛原本就是個著名的慣偷,名聲不佳,他遭受雷擊時正在行竊,村裏人就又認為老天爺此舉無比英明正確,真是大快人心。老天爺好,老天爺洞察秋毫,盡管老天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這個曹六毛,不是一般人物。相傳,曹六毛憑借祖傳密藉,練就了一身飛簷走壁的高超絕技,來無也蹤,去也無影,形象也似蝙蝠俠:鼓泡眼、塌鼻子、尖嘴巴。曹六毛這個外號的來曆,是因為他的腳心處長有六根毛,這六根毛可以助他翻牆入院,盜得所需。在村人眼裏,曹六毛決非常人。沒有誰能收拾得了他,相反,人人都對他敬畏三分。現在,曹六毛成了瘋子,人們覺得是惡人遭了報應。有人甚至提議好好慶祝一番,說,老天爺啊,你終於開眼了,好哇,好哇。
“聽說曹六毛瘋了麼?”
“聽說了……哈哈。”
在那幾天裏,人們竊竊私語,奔走相告。
但時間僅僅過去幾天,事情不對了。
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天之內,瘋子曹六毛竟傷害了數十名在大街上玩耍的兒童。隻見他隨手抓起一名兒童,很輕鬆地丟進了路邊的糞池,就像丟一塊鼻涕那樣簡單。而且,曹六毛這一瘋,幾乎看到什麼就破壞什麼,包括破壞一些婦女。見女人光著上身在街上乘涼,曹六毛不管三七二十一,按住一個就行奸淫,旁若無人的像個冷血動物,一邊做,嘴裏還像狗一樣發出嗚嗚的叫聲,目光又凶又狠。街上圍滿了人,卻不敢靠得太近,有個膽怯的人手拿一根木棍,曹六毛投過一個眼神,就讓他把棍子乖乖地扔在了地上。這樣,等待曹六毛很潦草地把事情做完,看客們的心情都很複雜,隻能事後互相埋怨一番,回家後吩咐自家女人不要上街。
但曹六毛的發病沒有規律,天熱得像蒸籠,女人們難免大意。於是這樣的事情仍在一天天重複發生著,整個村子陷入了恐怖和混亂之中,被曹六毛汙辱過的女人,當晚就上吊或喝農藥了。
“敢動俺的女人,看俺不一槍崩了這狗日的!”
這一天,民兵連長黃大路的老婆王春花被當眾汙辱了,在曹六毛隻弄了整個過程的一半的時候,黃大路聞訊後開著一輛火紅的手扶拖拉機趕到,將王春花救下,讓人護送回家,自己卻被曹六毛三拳兩腳打得口鼻出血,眼前有一堆星星跳來跳去。黃大路在家休養了兩天,越想越憋氣,實在是忍無可忍,他從牆上取下破舊的步槍,氣衝衝地來到大隊部。經過和村長碰頭協商,連夜報請上級批準,把全村民兵集合起來,組成了一個阻擊隊,有五十多個人,十人為一個小組,在村口交通要道布下埋伏,隻要見到曹六毛的人影出現,可以立即開槍將其擊斃。
夜深時許,曹六毛準時在街頭出現了,在月光的朗照下,人們吃驚地發現他的臉已經嚴重扭曲,嘴巴變得格外大,而眼睛裏冒出一團綠光。盡管曹六毛也十分警覺,但還是進入了伏擊圈,這時,黃大路的哨子嘟嘟地吹響了,全副武裝的民兵組成一排人牆,舉槍射擊,砰砰砰,一股潮濕的硫磺氣味在空中散開,但五十餘杆槍,僅三槍放響,其餘的全是潮濕的啞彈。每支槍裏,隻有一粒子彈,這讓黃大路萬彈齊發的場麵停留在了想象中。“咋回事?媽拉個巴子。”黃大路急得破口大罵,掄著槍撲向曹六毛,曹六毛可不怕這個,飛起一腳就把黃大路踢到了路邊的柳樹杈上。黃大路被拤在樹杈上,雙腿亂蹬,惹得眾民兵笑成一團,抱著自己的槍跑掉了。黃大路心裏一急,流下淚來。責怪自己平時荒疏訓練,全村民兵隻顧偷懶,才來這麼點緊急情況,就對付不了啦。
倒曹行動失敗後,黃大路覺得誰也指望不上,決定單獨去幹,幹成了給全村一個巨大的驚喜。他望著老婆王春花豐滿壯實的身影,很快想出一個主意。他對正在蹲在豬圈裏喂豬的老婆說:“春花,回屋商量個事兒。”王春花遭受汙辱後情緒剛剛好轉,偶爾也會想起自己被曹六毛按倒的那一幕,現在變得像做夢一樣恍惚。她也曾尋死覓活,到底還是被著名的“村嘴”黃大路說服了。黃大路的這張嘴,說出話來像打竹板一樣響亮。
黃大路說:“你這點事算啥麼。在咱們村裏,男人和女人做那事體,隻要男的不泄精,就根本不算有那檔子事。比起那幾個上吊的婦女,你算是幸運和有福的。”
王春花聽了,心裏輕鬆了些:“可他畢竟......”
黃大路擺擺手:“某啥,某啥,就當是村裏熟人和你開了個玩笑。他曹六毛再瘋,他也是咱村裏人麼,戶口薄上有他的名字。他又不是惡鬼,量他也折騰不出什麼花樣來!如果因這點屁事就去死了,才叫二蛋哩。那幾個上吊的婦女,都是它媽缺心眼子的二蛋。”
在我們村,“二蛋”和傻瓜的意思差不多,往狠一點說,也可以稱之為傻逼。總之,你不能解釋成是男人的兩粒睾丸。
最後,黃大路一本正經地說:“春花,死是很幸福的事情啊,簡單的很,找根繩往脖子上一套,腿一伸就成了,地不少,糧也不少,年底還有人送紙錢。但她們一個一個地享清福去了,撇下一窩孩子可就沒娘了。”
其實,黃大路的內心是十分痛苦的,老婆遭受曹六毛汙辱後,他曾偷偷地掉過幾回眼淚。但他很快想通了,人活著比什麼都重要。他很愛王春花,還巴望著王春花給他生個大胖小子哩。
聽自己的男人這麼一說,王春花打消了尋死的念頭,決定在人間繼續受苦。
然而這一回,王春花發現黃大路說話吞吞吐吐,觀點也遮遮掩掩,她越聽越摸不著頭緒。黃大路上來就說:“唉,你別說,那幾個女人雖說是上吊死了。倒也不錯的,地不少,糧也不少,年底還有人給送紙錢。嗯......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
王春花心裏掠過一陣陰暗,眼裏有了淚水。她覺得事情過去半個多月了,丈夫還沒忘記那件事,說不定是開始嫌棄她。
黃大路說:“要說那種事,也沒什麼,反正我是不在乎的......”
一聽這話,王春花驚呆了:“你說啥?啥意思呀你?”
“哎呀,老婆!”黃大路一急,索性就把計劃和盤托出了———他想讓老婆再次接近曹六毛,伺機下手毒死曹六毛,為民立功除害。為了做通王春花的工作,黃大路把舌頭說得發鏽了,打不過彎來。高帽子一頂頂地朝王春花頭上戴,把這次行動說成是一次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行動。最後好歹算是說服了老婆。王春花怯怯地說:“那就讓俺試試吧,事不成,可別埋怨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