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無準備，怔了刹那，又好氣又好笑：“你都這麼大了……”
他不語，隻是微笑，孩童般的無辜表情。
再也說不下去。歎口氣，自己卻也忍不住笑了。
就這樣靜靜依偎了一會兒，直到關於埃及女王的困擾，又襲上心頭。
我輕撫腕上的銀蛇鐲子，遲疑道：“你說，凱撒的繼承人，會不會是……”
“不會。”蓋烏斯似能讀出我的憂慮，但他向來沒有那種徒然無益的安慰之辭，隻會就事論事，“羅馬法律，向來是一夫一妻。凱撒並未和卡爾普尼婭離婚，也未與克麗奧佩特拉正式結婚。所以，凱撒裏昂最多隻能算是一段婚外情的私生子。無論克麗奧佩特拉如何極力宣揚他是凱撒之子，但羅馬的法律並不承認，凱撒也從未向羅馬公開承認此事。他不會這麼愚蠢。一旦立埃及女王的兒子為繼承人，很容易被羅馬人視為賣國，他多年經營的聲譽也就毀於一旦。”
我仍憂心忡忡：“但凱撒裏昂若真是凱撒之子，無論是否合法，對我們都是一大威脅。”
“凱撒不會沒有考慮。他年過半百，剩餘的時間並不多了。而這個孩子才剛剛出生，其母也很年輕。若讓此子繼承，無疑會大權旁落。埃及也有母子一同執政的傳統，女王一定會以兒子為傀儡，為托勒密王朝爭取更大利益。這不是凱撒願意看到的。”
我搖頭：“如果凱撒還能考慮得這麼長遠，他根本就不應該讓克麗奧佩特拉生下這個孩子。”
“這個孩子，或許是凱撒控製克麗奧佩特拉的一種手段。克麗奧佩特拉是個有野心的女人，不會做虧本買賣。讓她有一個兒子，也就讓她有了可以利用凱撒的希望，與凱撒更緊密地結盟。而凱撒正需要埃及的財富，用作戰資，繼續征戰，並獻給羅馬人民以博取民眾好感。一個孩子，就能換取這麼大的利益，何樂不為？”
我還是存疑：“但凱撒為何一定要扶植克麗奧佩特拉？以他的兵力，對付埃及不是問題。他可以宣布埃及為羅馬的行省，而不是讓它繼續保持獨立。”
“目前雖然龐培已死，但羅馬局勢尚未穩定。龐培之子的殘餘勢力正在集結，組織反抗。這才是凱撒眼下的心腹大患。如果這時他再在埃及大動幹戈、勞民傷財，未免得不償失。
“而且，即使能一時控製埃及，若人心不服，也終非長久之計。埃及幾千年來的宗教傳統，都不承認人的統治，隻能被神統治。法老被視為阿蒙神之子，不是凡人。所以當年亞曆山大征服埃及之後，也必須在阿蒙神廟的祭司那裏取得神之子的名義，以神之子的身份統治埃及，才能名正言順。之後的托勒密王朝，三百年來也都延續著這個傳統，曆代統治者都被視為神的化身，直到如今。
“所以，埃及人不會承認羅馬元老院的統治。在羅馬的共和體製之中，沒有集權，是不會有活人被尊為神的。這也是為何羅馬一直讓埃及保持獨立的原因之一。時機未到，凱撒目前還不可能公開宣稱自己是神。”
蓋烏斯所言，確實有理。
一切終於得到了合理的解釋。在埃及女王與凱撒的豔聞韻事之後，不過是一場權力博弈，各有盤算，相互利用。
想通了，心中釋然，又有些莫名的壓抑。
抬起頭，隻見庭院中，一隻玳瑁貓正玩弄著一隻瀕死的小鳥。
貓是一種美麗的動物：順滑的毛皮，碧綠的眼睛，優雅的姿態。
但它也是一種殘忍的動物。多麼美麗，就多麼殘忍。
即使是獅豹之類的猛獸，也會直接咬斷獵物的喉嚨，讓它們速死。這是一種仁慈。
而貓，把戲弄瀕死掙紮的獵物當成一種樂趣。
埃及人認為貓是神聖的動物，甚至為貓製造木乃伊。如此看來，埃及人是對的。
野獸的同類殘殺，隻是在爭奪獵物、地盤和交/配權時。唯有人類，會把自相殘殺當作一項娛樂活動，放在鬥獸場內供人觀看、喝彩。
所以，貓最像人。
我拋出一塊魚幹，落在地上。玳瑁貓很快躥到我腳邊，發出懶洋洋的咪嗚聲。我伸出手，它在我手心裏蹭著柔軟的皮毛，抬起頭。碧綠的貓眼中，閃過一線光芒。
我沉吟道：“不錯，埃及的統治者，都是以神或神之子的身份。克麗奧佩特拉，就被尊為伊西斯女神。據說她為凱撒裏昂建了一座神廟，讓兒子也成了神……”
念及此處，我驀然一驚：“難道……”
蓋烏斯頷首：“不錯，她想扶植兒子作為共治者，所以凱撒裏昂也是神。作為神的父親，自然不是凡人。這正是凱撒的計劃。他為自己鋪就一條封神之路。在埃及，他已經開始被視為神。但這隻是第一步。他的最終目的，恐怕不是僅僅成為埃及之神。”
我恍然大悟。這樣看來，凱撒果然經過了深思熟慮。
被埃及人視為神，隻要有王權的支持和宣傳，並不很難。但在羅馬，除了建城者羅穆盧斯升天成神的傳說之外，還沒有先例。而且，羅穆盧斯是在死後才成為神的。
凱撒若要征服世界，必先□□，若要□□，最好的宣傳方式就是把自己上升為神。他選擇埃及作為邁出第一步的□□。
我喃喃：“若凱撒封神，那麼他的繼承人，就是神之子了……”
旋即一愕，看向蓋烏斯。
我從未想過，蓋烏斯可能成為神。這離我們太遙遠了，比那些虛無縹緲的神話還要遙遠。
所以，我並未細想下去，隻笑道：“以後，你若成了神，可別忘記保佑我。”
這本是玩笑話。沒想到，蓋烏斯認真地看著我：“如果我是神，那麼神的姐姐，一定也是神了。就像朱庇特與朱諾，就像奧西裏斯與伊西斯⑩。”
我莞爾：“朱庇特可不好。他得變成各種各樣奇怪的東西，才能接近情人，可見本身相貌不佳。不如你是阿波羅，最俊美的神祇。”
其實，我的言外之意是提醒他：就像阿波羅與狄安娜不可能結為夫妻一樣，我與他也沒有可能。
沒想到，他的雙眸霎也不霎地望定我，有條不紊道：“如果狄安娜不是處女神，阿波羅會與她結婚(11)。他雖有許多情人，卻沒有與任何人結婚。當狄安娜愛上獵人奧利安，阿波羅出於嫉妒，設計讓狄安娜親手殺了奧利安。(12)阿波羅苦苦追求達芙妮，是因為她酷肖狄安娜(13)。他的孫子和孫女，也有姐弟戀愛的故事。(14)他還曾給一對相愛的姐弟以庇護，拯救並寵愛他們的女兒。(15)”
我無言。
那時，我不會想到，真的有一天，在凱撒成為神之後，蓋烏斯會以神之子的身份，統治世界。
傳說中，他甚至將成為阿波羅之子。而我，將以狄安娜的身份，被寫入詩歌(16)、被刻上器物(17)。
那時，一切尚未發生。
羅馬盛夏的午後，一切都很安靜。
庭院裏，偶有不知名的雀鳥，撲啦啦飛過，輕啼一聲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