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燈台上用希臘語鐫刻著一行字:因外物而煩惱是不對的,因為它們與你漠不相關。⑧
這是西塞羅的座右銘麼?
“請坐。”他道。
我在椅子上坐下。
蓋烏斯卻對滿屋子的書更感興趣。
“我能看看這些書嗎?”他問。
“當然可以。請隨意。”
獲得主人允許後,蓋烏斯拿起一個卷軸,展開來,很快又放下。
“不喜歡這本書?”西塞羅問。
“這個抄本質量欠佳,舛誤不少。”蓋烏斯直言。
西塞羅笑道:“真難得,一眼就看出來了。”
說著,他從書箱裏翻出另一卷書,遞給蓋烏斯:“這個版本好些。我做了些校對,查漏補缺。”
“這些注疏⑨也是您寫的嗎?”蓋烏斯指著左右邊白上的小字,“注疏符號和一般慣例不同。”
“是我寫的。這些新符號,是我從一個亞曆山大城的希臘駐館學者學到的。更簡潔,不是嗎?要論學問和藝術,還是希臘人更強。我們羅馬人太注重實用和技術了。”
然後,他們討論起書中的問題,聊得很廣。從阿理斯塔克斯⑩對荷馬史詩的研究,談到了近來學者對亞裏士多德著作的評論。
“你喜歡亞裏士多德?”西塞羅問。因為蓋烏斯方才引用了幾段亞裏士多德的原文。
蓋烏斯點頭。
“難怪你對他的書這麼熟悉。”
他不知道,蓋烏斯幾乎過目不忘,不僅是對亞氏著作。
“這很好。現在,恐怕沒有多少年輕人會去讀那些原作了,一來因為古希臘文不易讀懂,二來因為沒有興趣。他們往往隻讀了一些關於先哲的評論,就宣稱自己讀了原作。這真是令人遺憾的事情。”西塞羅唏噓,然後問,“你喜歡亞裏士多德的老師,柏拉圖嗎?”
西塞羅推崇柏拉圖,眾所周知。他甚至曾說,他寧願和柏拉圖一起犯錯,也不願和庸人一起正確(11)。
但我知道,蓋烏斯並不喜歡柏拉圖。對他而言,柏拉圖把文章寫得像詩歌,遠不如亞裏士多德的客觀、清晰、嚴密。而且,柏拉圖太重視感情,用大篇幅來談論愛,上升到極高的高度,而亞裏士多德隻把愛當作倫理中的一個小部分。
“柏拉圖更有天賦。”蓋烏斯道,“但我還不能完全讀懂。”
在蓋烏斯的詞典裏,“天賦”並非褒義詞。他更喜歡能在同一個實驗中反複驗證的東西,而非那些個人化的臆想,雖然有的人稱之為天賦。
西塞羅微笑:“你還小。柏拉圖的哲理,是不可說的。有如在嚴冬裏說出來的語言,一出口便凍結成冰,不能聽見。”
“您最近在寫什麼嗎?”蓋烏斯看著桌上的草稿,詢問。
“是的,我在寫一些文章。門庭冷落,無人打擾,也是好事。終於能靜下心來,寫一些東西。尤其是在經曆過戰爭之後,才明白,生命多麼渺小和脆弱。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沒有人是無可替代的。如果我們能留下什麼,也隻有這些文字了。”
“但被記錄下來的,真的就是我們?”
西塞羅略作沉默了,隨即微笑:“我們相信,那會是,那麼就是了。我們總得相信點什麼,不是嗎?”
蓋烏斯沒有再問下去。
話題又轉回書上。
他們的談論逐漸深入,進入我所陌生的領域。蓋烏斯沒有再引用其他人的原文。
我雖聽不懂他們交談的內容,但看得出,他們聊得很投機。蓋烏斯一眨不眨地看著西塞羅,冰藍色的眼睛冷靜而專注,很容易就讓人忘卻他不過是個纖弱少年。
西塞羅也很認真,雙目微闔,唇角含笑,沒有客套或敷衍的成分,不是在應付小孩。
室內非常安靜,仿佛能聽到時光流逝之聲。冬陽的光芒中,飛舞著淡淡的塵埃。發黃的卷軸攤在桌上,靜靜注視著一切。
那時,我不會想到,有一天,西塞羅會成為嚴厲反對我們的敵人。而眼前這個纖弱少年,會通過一項把西塞羅列為人民公敵的決定。而西塞羅將慘死在暗殺者的刀下。
那時,一切尚未發生。傍晚,我們告辭時,西塞羅對蓋烏斯道:“以後如果有機會,我推薦你去拜訪卡納納的阿提諾多洛斯(12)。他比我年輕不少,但學識極佳,我深為敬佩。我們曾合寫過幾卷書。他正在阿波羅尼亞開學授課。以你的資質,一定是他理想的學生。”
“謝謝您。希望能有機會拜訪他。”蓋烏斯謙遜道。
之前,我在書房裏坐了太久,凍得有些僵硬。在跨過大門門檻時,不小心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幸而被蓋烏斯扶住。
“小心,姐姐。”他握住我的手,就像小時候我牽著他一樣。雖然他的手比我更涼。
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經和我一樣高了。
而仿佛在不久之前,他還是一個需要被我用擁抱來安慰的孩子。
我忽然意識到,明年,他就要披上成年的白托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