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個人生活並不順利。由於他的經濟狀況不佳,其妻與之離婚,很快嫁給了一個有錢的暴發戶。為了償還妻子的嫁妝,他還處於負債狀態。
再加上他曾投奔龐培,目前,往日的趨炎附勢之人自然避之不及。
因此,我和蓋烏斯找到他的居所時,隻見門庭冷落。
我們敲了敲漆色斑駁的木門,卻無人來應。
門沒有關緊,裏麵傳出隱約的朗誦聲,應是有人在的。我想了想,推開虛掩的門,跨過門檻,和蓋烏斯一道步入。
格局是典型的羅馬式家宅。不大,也很樸素。
走過黑白馬賽克鋪地的通道,天井前庭出現在眼前。頭頂,天空藍得仿佛凍住了,但那光線也是冷的。冷光給褪色的壁畫塗上蜂蜜色的顏料,營造出虛幻的暖意。
一陣穿堂風吹過,我緊了緊披風,然後看見了正在朗誦的人。
他穿著一襲潔白的托加袍,手拿一隻卷軸,在前庭的對麵來回踱步,一邊走一邊朗誦。
洪亮的嗓音在寒冷的空氣中震顫。音調連接起伏,抑揚頓挫。時而舒緩,時而有力,總與語境契合,充滿說服力。
這是一段政治演講。
“要論功績,恐怕羅穆盧斯才是羅馬最大的英雄。是他建成了羅馬。但最終,他被元老們謀殺、分屍。⑥英雄要成為□□者,比常人更加困難。因為英雄之所以被崇拜,是由於人民相信他是一個偉大而無私的愛國者,能夠拯救人民。而一旦他走上□□之路,一切光環都會消失殆盡……”
雖然是談論曆史,卻顯然有著借古喻今的弦外之音。
西塞羅反對凱撒,不為別的,隻因為他是共和理想最後的堅定捍衛者。雖然這種崇高的理想並不現實,但它畢竟是崇高,即使將被踐踏。
是的,他就是西塞羅。我雖不曾見過他,卻立刻知道他是誰。
因為除了他,此時的羅馬城中,還有誰能演講得如此富於魅力?他的語言,是動蕩的、飄飛的,總之是活的。
雖然隻是在這樸素的院落中,沒有別的人,卻仿佛身在元老院、身在市民廣場上,麵對成千上萬的聽眾。
我們靜靜聆聽,直到他誦完全篇。
然後,我鼓掌。真心讚歎。
他轉過身,這才注意到我們的到來。
但他的第一反應,不是驚詫地詢問我們是誰,而是溫和地笑道:“見笑了。這個冬天實在太冷。一邊走一邊說話,可以取暖。”
仿佛與我們早已熟識。
冬日的陽光照著他的顴骨,更顯瘦削。肌膚蒼白得缺乏血色,雙眸卻清澈明亮。
他早已不再年輕,卻有一雙孩童似的眼睛。
我自我介紹道:“您好。我是渥大維婭,他是我的弟弟,蓋烏斯·渥大維。我們前來拜訪您。無人應門,但聽到您的聲音,就冒昧進來了,請您原諒。”
“不用這麼客氣。說起來,是我不好意思。家裏僅剩的兩個奴隸,大概都在偷懶。”他笑笑,“不過,我真沒想到,還會有客人上門。”
我誠懇道:“蓋烏斯很喜歡讀您的文章。他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向您求教。”
這的確是一個方麵。但另一方麵,我和蓋烏斯都認為,如今西塞羅雖然落魄,以後卻仍可能有不小的利用價值。
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卻難。此時向他示好,事半功倍。
“知道自己還能被年輕人喜歡,是件開心的事情。說明自己還沒有過時……”話音未終,他忽然掩口咳嗽,隔了一會兒才平息下來。
“不要緊吧?”我問。
“老毛病,沒事的。”他玩笑道,“希波克拉底⑦說,身體狀況太好,才是危險的。”
然後,他轉移了話題:“我見過你們的父親,老渥大維,在他任平民市政官時。他很有才華,可惜英年早逝。”
他又看向我:“你的前夫,馬塞勒斯,昨天來過這裏。”
我一愣。
之前我怎麼沒有想到,馬塞勒斯和西塞羅,頗有共同之處:都堅持共和理想,都反對凱撒□□。
他們之間,很可能有交情。
“我們是朋友,一向很談得來,”西塞羅注視著我,“所以,我很驚訝,為何他會留在羅馬。昨天,他告訴我了原因。而現在,我親眼看見這個原因了。”
我臉上有點發燙,輕聲道:“希望您不要怪我。”
“當然不會。他是個重感情的人,這不是什麼錯。”他自嘲地感歎,“再說,像我一樣離開羅馬,又有什麼意義?最終,還是回來了。我們改變不了任何事。”
他又低低咳嗽了兩聲,然後笑道:“外麵冷,我們還是進屋吧。”
他引著我們,穿過接待室,進入一間書房。
室內的空間,幾乎全被卷軸和書架吞沒。除此之外,隻有一張抄寫桌,表麵光滑卻未打磨過。
桌上有一個燈台、一盒封蠟及一枚印章。書寫用具也很簡單:羽毛筆、削筆刀、鐵筆、固定的墨水盒和一塊蠟板。桌旁,放著幾箱廉價的莎草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