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拿起一枚香椽,送到嘴邊,大口吮吸果汁。
“在羅馬,最不可原諒的罪過,就是浪費春天。還是荷馬的那句話說得好:‘對我們而言,人間至樂就是:豐盛的筵席,豎琴,舞蹈,替換的華服,熱水澡,睡床’⑧,”他感慨道,“可惜凱撒不這麼想,他總是不肯讓自己閑著。我們就快上戰場了,再無如此享受。”
我啜了一口冰果子水,微笑道:“你們會凱旋而歸的。龐培氣數已盡。”
安東尼不以為然,懶洋洋道:“就算勝了,又如何?羅馬刀上是羅馬人的血。”
這個話題,未免太嚴肅了。我緘默。
“戰爭,是什麼樣的?”蓋烏斯忽然問。
“戰爭麼,不過是毀滅罷了。”安東尼的語氣,像在說今晚的菜譜,“它毀滅一切精致的、真理的、有尊嚴的東西,卻不會產生任何,除了成批的敵人。”
“你殺過人嗎?”蓋烏斯問。
這個問題太冒失。我正想打圓場,但安東尼已經挑眉微笑道:“當然殺過。殺過很多,多到記不清了。殺一個人,和殺一百個,其實沒什麼區別。習慣了。”
“真的能夠習慣麼?”
“沒有什麼不能習慣。血腥氣聞慣了,也不覺得。死的人太多,這個人死,還是那個人死,已經沒有什麼區別。到最後,你死,還是我死,也區別不大。運氣之神是盲目的⑨。生與死,鮮血與仇恨,一切與諸神同在。”平靜的語氣,讓我幾乎錯覺安東尼有種莊嚴的憂鬱,直到他的最後一句,“但很難習慣跳蚤。該死的!⑩高盧的跳蚤太厲害了。”
我啼笑皆非。
安東尼又嚼了一片香椽,打量著蓋烏斯:“你對這個有興趣?雖然男人都應該上戰場,至少他們都這麼說,但你這樣的男孩子,上戰場隻會送命。”
“‘戰爭是萬物之父、萬物之主’(11)。”蓋烏斯似乎渾然不覺安東尼話中的嘲諷之意,“最嚴酷的戰爭,不一定是在戰場上。”
安東尼閑閑打了個嗬欠,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懶懶交疊起一雙長腿,寬闊的肩膀倚著軟榻:“那倒是。戰爭常常不在戰場上,而在其他地方,比如政治。比起那些勾心鬥角、笑裏藏刀、虛與委蛇,我還是更寧願上戰場。至少,即使殺死我,也是在陽光下(12)。”
然後是沉默。
直到雷必達的插言緩和了氣氛:“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想法。(13)一個人的食物可能是其他人的□□。(14)”
安東尼對好友揶揄道:“這兩句話都快變成你的口頭禪了,我親愛的雷必達,你這個信奉‘黃金守則’(15)的可愛的和事佬。”
“真是熱鬧。”一個成熟的女音傳來。
福爾維婭搖著孔雀翎扇,與她的女兒一道,出現在我們麵前。
小小少女克勞迪婭,還是那麼美麗。綠眸宛如滴水翡翠,飽滿的紅唇豔如珊瑚,絲帶束著濃發。一出現就足以吸引所有的目光。
安東尼笑道:“海倫的畫像,哪裏需要用五個少女為模特(16)。隻要以我們美麗的克勞迪婭為模特,足夠了。”
克勞迪婭仍然保持著疏離的微笑,神情並無波動,仿佛早已聽慣了恭維。但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在蓋烏斯身上有短暫的停留。
福爾維婭走到安東尼身邊,扇子半掩著妝容精致的麵孔:“海倫這名字可不吉利。她也的確帶來了毀滅(17)。”
“一切總會毀滅。區別隻在於,是默默無聞地毀滅,還是被人傳誦銘記。”安東尼看著自己的情人,目光溫柔,“能引發一場戰爭,還被記載於曆史,對於一個女人而言,這難道不是非同尋常的榮耀嗎?”
“我美嗎?”福爾維婭用扇尖兒輕拂衣褶,明顯是在撒嬌。
這一年,她的第二任丈夫剛剛在戰爭中死去。在她身上,卻一點也看不出新寡的跡象。
不過,她的確是羅馬城中身價最高的寡婦。想娶她的男人可以排成長龍。
“母親更勝女兒。就像海倫的母親麗達,令朱庇特一見傾心。”他抬起她的手背,印下一個曖昧的吻,“你永遠是我的維納斯。”
“你這嘴,隻怕流出來的是蜜漿(18)。”她嬌媚地笑著,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
我離得近,隱約聽清了那句話:
“是烏拉尼亞的維納斯,還是庫忒拉的維納斯(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