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撒似乎饒有興趣:“那你認為,怎樣的政體才是最好的?”
“我讚成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的說法:王政是正常政體中的最優者。”
“但西塞羅認為,雖然在三種正常的政體中,王政是最好的,但在三種不正常的政體中,僭主政治是最壞的。王政極易退變為僭主政治。”
“的確如此。但不能因為有風險,就放棄最佳選擇。權力應該交給值得它的人,而不是交給庸眾。”
凱撒笑了:“元老院的那些共和主義者,會找到種種理由來反駁你。比如,雖然許多希臘智者向往最好的王政,但實際上,雅典仍實行民主製。為了規避王政可能帶來的風險,雅典人還是拒絕了王政。”
“古希臘的民主製得以實施,是因為城邦的規模不大。雅典人並未預見到,城邦將成為曆史的陳跡。如今的羅馬,擁有這樣遼闊的疆域,將來還會更大。您已向所有意大利人開放了羅馬公民權,羅馬不再是羅馬城的羅馬。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裏,民主製隻能造成分裂和混亂,隻有依靠君主製的集權,建立強有力的國家機構,才能有效管理。”獨屬於少年的清越聲線,非常穩定,“而且,民主的雅典被寡頭政治的斯巴達征服,自由的希臘不也是被□□的馬其頓所征服的嗎?”
凱撒微笑,卻不置一詞。
還是卡爾普尼婭緩解了氣氛。
她盈盈笑道:“家中宴會上,你們還討論這些枯燥的問題,浪費了這大好時光。民主還是不民主,也不如此刻人生由我做主。你們還是休息會兒吧。”
大家都笑了。
這時,正好有仆人捧了酒上來。冷酒器中,是一瓶阿裏烏西(13)的上等葡萄酒。
仆人先在一個小型的調酒器(14)中,傾入清亮的泉水。再拔開軟木塞,熟練地把酒倒入調酒器。
紫紅的酒液宛如寶石,散發出烘醅葡萄與漿果所特有的醇香,順著杯沿傾入透明的泉水,氤氳彌散。
凱撒忽然問:“小渥大維,你記得柏拉圖的那段話嗎?‘一個城邦需要像調酒那樣混合酒水’。”
蓋烏斯接著背了下去:“‘……如狂的酒傾下去,沸騰起來,可是受到別的清醒的神靈懲罰,而且找到了好的同伴,就構成了美好的、醇美的飲料。’(15)”
“國家的治理也是一樣。既需要清水一樣的理智,是‘清醒的神靈’,就像阿波羅。也需要如狂的酒,就像巴克斯(16)。”
蓋烏斯道:“所以,還需要一個調酒者,來適當地掌握酒水比例。”
凱撒勾起了唇角:“你很聰明。”
侍酒的仆人開始把調好的酒傾入杯中。
銀杯圓如滿月,以米斯(17)式的熟練刀工刻出柔軟的莨苕葉,環繞在杯耳周圍。杯中酒色濃烈透亮,豔麗如深紅薔薇。
第一杯酒,按照慣例,被呈到主人凱撒的麵前。
凱撒端起酒杯,目光掃過眼前麵無表情的仆人,忽然皺眉。
他低聲道:“你希望我死嗎?”
那仆人如罹電殛,渾身一顫。酒杯從盤中滑落,咣當一聲墜於地麵。酒杯滾動著,酒灑了一地。
我尚在震驚之中,卡爾普尼婭已揚聲道:“來人。”
兩個高大的色雷斯男奴,仿佛是憑空出現,立刻把這個侍酒的仆人擒住,按倒在地。
這場□□,讓大廳裏一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這裏,不乏許多竊竊私語。
“是誰指使你下毒?”卡爾普尼婭厲聲問道。
那仆人癱軟在地,渾身發抖,卻是不答。
自始至終,凱撒處變不驚。他鎮定道:“不要逼他,放他走吧。”
這太出人意料。
卡爾普尼婭皺眉:“這種事真煞風景。我可容不得有人破壞我精心準備的宴會。至少應該送他一杯毒酒,禮尚往來。”
凱撒搖頭:“縱然殺了他,也於事無補。”
“好吧,你的事,隨你的意。”卡爾普尼婭無奈道,“不過,難道你不想知道,是誰指使了他?”
“想殺我的人,太多了。就算知道了這次是誰,之後又如何?把生命和時間浪費在複仇上嗎?然後產生更多仇恨、冤冤相報?”
他語氣淡然,是真的不介意。在眾人麵前說出這番話,可以想見,從此他寬仁的名聲會更著。
我並不認為這是偽裝。這確有可能是他的真心話,但這不是仁慈,而是漠不關心。
他看待周圍的人,就像看待小孩或動物,並不平等,亦無期待。所以,不會有恨。
這種看似超脫的冷漠,讓他宛如披上了一身無縫的鎧甲,無物可以傷害他。
放掉那個人之後,他若無其事地示意宴會繼續。
卡爾普尼婭率先端起一杯酒。晶紅的液體在杯中輕晃,折射的柔光映在她的臉上。
“諸位請放心,飲食都是安全的。”
說完,她一飲而盡。酒液觸在唇上,染出誘人的紅,宛如血痕。
廳中的賓客,多已見慣了人情世態。羅馬的政治史上,暗殺和賄賂一樣,屢見不鮮。
很快,廳中又充溢著觥籌交錯之聲。仿佛剛才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插曲。
但我被一個疑惑困擾,不能釋然。
終是忍不住,向凱撒詢問:“方才那人的不軌企圖,您是怎麼看出來的?”
“其實很簡單。我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過度的緊張和畏懼。”
“隻是如此?”
“是的,隻是如此。讀懂一個人的眼睛,就能讀懂一切。”他並不責怪我的冒失,諄諄道,“孩子,我也看出來了,你喜歡馬塞勒斯,想和他在一起。雖然你可能不會承認。你懷疑他是否真的愛你。”
我迎著他的目光,故作鎮定,但心髒怦怦直跳。
如果,他真的能看透一切……那麼,我想要他的命,不知他是否知道?
但下一刻,他朗然笑了:“傻孩子,這樣就信了?不,我可沒有律恩凱烏斯(18)似的非凡目力,能從你的眼睛裏看出這麼多信息。我知道,隻是因為,茱莉婭曾在信中告訴我。”
我一愣,無言。
他輕拍我的肩:“單純些,也是好事,更容易幸福。”
幸福?太諷刺。
正是他,奪走了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