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3 / 3)

所以,如果你麵對一個失去至親的人,最合適的安慰,並非告訴他這種痛苦不算什麼、還有比這更大的痛苦,或者鼓勵他忘掉傷痛、麵向未來的美好希望。最好的安慰,首要是認可他的痛苦。

因為此時,於情於理,他都是應該痛苦的。就像於情於理,你應該去安慰。

你們各自扮演著應該扮演的角色。表演與真實的界限,其實並不如我們想象的那麼明顯。

就像我現在。

我盯著虛空,淚眼朦朧地哽咽道:“一定是我做錯了什麼,神靈才會懲罰我。”

“不,不是的。”他有些著急,不知如何說服我。

“那是為什麼?”我似乎從失魂落魄中漸漸清醒過來,轉向克麗泰,“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她小心翼翼道:“本來,一切都好好的。直到您從阿文庭山回來的路上,突然腹痛……”

“阿文庭山?”馬塞勒斯意外。平常我不會去那裏。

“去見索菲婭。”我催出盈睫的淚珠,聲音虛弱,“我想通了。既然你喜歡她,我也不強求你離開她。所以我去找她,與她商議,今後和睦相處。她也同意了。”

他握緊我的手:“你容得下她?”

“我希望你開心。你既喜歡她,我願接納她。”我看定他,哀哀笑了,眼角尚有淚痕,“你不開心麼?”

靜了刹那,他才頷首。但並無喜悅之色。

妻子與情婦和睦相處,左擁右抱,難道不是所有男人夢寐以求之事?

這時,克麗泰不失時機地提醒道:“醫生說,流產可能是因誤服有墮胎作用的食物所致,例如藏紅花⑩。我們平常都很注意您的飲食,絕不會有此事發生。但在索菲婭那裏,您吃了未經檢查的水果。”

我一怔,既而否認:“不,那些水果都是平常吃的,不會有害。”

她囁嚅道:“但其中或許加了什麼……”

我打斷她:“不,不可能。水果是我自己吃的。索菲婭已經答應與我和睦相處,不會害我。”

她不再言語。

馬塞勒斯亦沉默了,神色中看不出端倪。

我並不要他立刻相信什麼,隻要他開始在心底存了疑心就好。

強迫他不再見她,即使勉強成功,也隻會讓他更愛她、更厭我。而我要讓他厭棄她。嫌隙總是像木蠹生蟲一樣,積年累月方能見出。我還有足夠的時間,來拆散他們。

此時,我隻需攥緊他的衣服,雙肩瑟瑟發抖,抽噎道:“對不起,是我不小心,沒了孩子。”

他輕柔地拭去我的淚水:“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我沒有陪在你身邊,沒有保護好你和孩子。”

這一刻,他被對前妻的愧疚籠罩著。

雖然這種想法並不令人愉悅,但我要利用這種愧疚,讓他對我更好。

我吩咐克麗泰:“把我正在做的衣服拿來。”

她很快捧上一件嬰兒穿的小衣衫。

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它。

但此時,我輕撫著衣料,仿佛無比熟悉這一針一線。來自東方的絲綢,似月光淌過指尖,光澤柔潤。

“這是我為我們的孩子準備的。”我啜泣著,喃喃低語,“嬰兒的肌膚嬌嫩,料子須得細軟柔和……”

馬塞勒斯緊緊抱住我,聲音苦澀:“不要說了。”

這安德洛瑪刻喪子似的場景(11),一定令他想起了前妻。

“以後,永遠愛我,好嗎?”我問。

這是個愚蠢的問題。但這時,正需要它。

“好。”他承諾。

我淒然笑道:“以後,我們會有孩子的。我希望是個男孩,他會像你。”

“我隻求你平安、快樂。若能如此,即使沒有孩子,我也知足。凡人不能奢求得到太多。‘如果神靈忽視我和我的子孫,這自然有它的理由。’(12)”

他輕柔的聲音,像在哄一個應該入睡的孩子。即使這是謊言,也甚美妙。

他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手心傳來的溫度,令眼睫輕顫了一下。

按照劇本,這時候,靠著他堅實的胸膛,我應該放任自己。或者哭泣,或者表達愛意,或者提出要求。這是最佳時機。

但那一刻,在他溫暖的懷抱裏,我忘記了哭泣,忘記了那些心機。我忽然真的希望,為他生兒育女。

很想很想沉溺。

但很快,我提醒自己,不要違反密涅瓦的意誌(13)。這不過是我親自導演的一場戲。我們買通了醫生,做足了準備,就是為了這場戲。

麵對無法完全信任的人,隻有扮演角色,才是最安全的。因為知道那個角色並不是自己,那麼是榮是辱、是苦是樂,都可以不在意。

但我不能混淆,何者是真,何者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