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克麗泰,來到索菲婭的宅邸。她豔名遠播,住處並不難找。
通報姓名之後,一名弗利吉亞女奴引我們入內。
建築內部陽光充足,舒適如鳥巢。地毯柔軟,一層疊著一層,湮滅了足音。我們穿過兩重垂地的簾幕,四處光影相疊。很靜,能聽見行走中裙擺的窸窸窣窣,像潮汐自海灘退下。
穿過接待室,一個露天遊泳池出現在眼前。
午後的陽光直灑下來,水色澄明,池底鋪著的寶藍色馬賽克清晰可見。粼粼波光中,索菲婭涉水向我們走來。
她穿著一件潔白的愛奧尼式希頓①,沒有束腰,衣料直垂到腳踝,並不暴露。但質地輕薄的衣料浸了水,漂漂浮浮,宛如雪白睡蓮綻開。底下的胴體若隱若現,更是一種奇特的誘惑。
當她沿著池中石階走上來時,宛如從海水中冉冉誕生的維納斯。
如此美貌,如此風情。馬塞勒斯喜歡她,不是沒有道理。
“不知您會前來,有失遠迎。”她語笑嫣然,親切得像招待朋友,“請去接待室坐會兒吧。”
說著,她脫下濕漉漉的絲衣,從女仆手裏接過一件細亞麻外衣,披在身上,便向接待室走去。長發還在滴水,水痕一路蜿蜒在地板上。
接待室內,華麗的靠墊和成堆的軟枕,引誘人躺下陷入其中。色彩搭配看似雜亂無章,卻讓人覺得舒服。
長榻上堆著茜色鑲邊的鬱金色茵褥,她坐在那裏。
我在對麵一張榻上坐下。絲綢墊子很軟。
高級妓/女的寓所,並非我想象中的樣子。周圍的壁畫,都是神話裏的場景:神的縱欲與嫉妒、英雄的驕傲與死亡、少女的被誘與失貞,這些永恒的主題,不過是人事的變形和放大。
陽光把壁畫鍍上一層虛飾的浮金,文過飾非。
人生亦不過是文過飾非。我是妓/女的女兒。按照法律,妓/女的女兒依然低賤,甚至不能與自由民通婚。原本,我的命運很可能和索菲婭一樣,或者更糟。
但我沒有。我到底受了命運女神的眷顧。
所以,我是渥大維的女兒,與眼前之人不可相提並論。我提醒自己。
“我聽馬塞勒斯說,你懷孕了。”索菲婭的目光掃過我的腹部。
果然,他還與她保持著聯係。真是無話不談。
我頷首:“不錯。”
她的女仆端上一隻果盤。新鮮的水果盛在水晶器皿裏。
索菲婭低下頭,似乎專注於從盤中挑選食物。纖細的手指拈起一枚,又放下。
“他因為你有孕,就留了下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她忽然問。
答案難道不是顯而易見?
“因為他愛我。至少,他很愛我們的孩子。”
她卻仰頭表示否定②:“如果是我因他而懷孕,懇求他留下來,他也會留下來。原因不在是你或是我,而在於他的前妻。想必您也知道,她有過他的孩子,但因突發意外而早產,孩子沒有保住。當時,他不在她身邊。失去孩子之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並且因傷心而鬱鬱寡歡,直至病逝。他對此深懷愧疚,非常自責。他認為,因為當時他沒有陪在她身邊,沒有保護好她和孩子,才導致她的死亡。”
原來如此。難怪我告訴馬塞勒斯我懷孕時,他毫無喜悅,隻有驚惶與擔憂。
他的前妻因生產而死。茱莉婭也是死於難產。他擔心我會發生意外。
這才是他留下來的原因。並非因為是我,而是因為他的前妻。
心口像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我忽然想笑。
“但這也不能說明,他不愛你。”索菲婭溫柔地凝視著我,宛如長姊教導小妹,“他是喜歡你的。”
如此好為人師,未免令我不耐。想用希臘語告訴她:在被要求之前,不要急著當顧問。③
當然,實際上,我隻是微微揚起下頷,篤定道:“他當然愛我。”
她的語氣誠懇而無辜:“是的,他愛他的前妻,愛您,也喜歡我。我不敢說他愛我,但也不敢說不愛。男人的愛,總是格外易變,尤其對於已經得到的。三心二意總是難免。朱庇特的女人數不勝數。就連又醜又瘸的伏爾坎,在娶到維納斯的同時,也納了阿格裏亞。④”
朱庇特?他偷情總是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唯恐被朱諾知曉。朱諾對他的情人和私生子橫加迫害,他也不敢對她如何。而且,“對朱庇特合法的事情,對牛則否”⑤。
維納斯?她空有一副好皮囊,卻是奧林匹斯諸女神中最愚蠢、最易上當受騙的一個。而且,在某些版本的神話裏,她也不過是戰神的妾,而非妻⑥。
如果神話可以當真,我倒是希望,能學學帕西法厄對丈夫的忠貞法術⑦。
但我表麵上不動聲色,隻維持著客氣的微笑:“索菲婭,你說的對。這次專程前來拜訪你,就是因為,我也想通了。俗話說得好,‘沒法改變的事情,就隻能忍耐。’⑧與其讓他以後去找別的女人,不如暫時如此。你也幫我過我,沒有別的用心。我們應該能夠和睦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