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我是誰嗎？我敢打賭你不記得我了。”他笑道。
我眨眨眼：“是啊，我不記得你了，凱撒。”
他笑著抱起我：“真淘氣啊。”又轉而對母親道：“阿緹婭，你這個可愛的女兒，長得真像茱莉婭小時候。”
茱莉婭是凱撒唯一的女兒。整個羅馬的人都知道他溺愛自己的獨生女。但再多的溺愛的也沒有阻止他不久之前的行為：他撕毀了茱莉婭的婚約，把她嫁給了自己的盟友，作為政治聯姻。
母親臉色蒼白，有長時間缺乏睡眠留下的痕跡。對於凱撒的話，她隻是勉強微笑。
凱撒歎了口氣，放下我，對母親道：“我知道，失去了渥大維，對你來說很痛苦、很艱難。但無論如何，生活還要繼續。你還有兩個孩子，不能讓他們也一直生活在陰影裏。如果以後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找我。”
母親點點頭，卻沒有看他。
他轉向站在我身邊的蓋烏斯，彎下腰，直視著蓋烏斯的眼睛，微笑：“小渥大維，你比你的姐姐還要漂亮。”
蓋烏斯不語。
母親低聲道：“抱歉，這孩子不愛說話。”
凱撒不在意地一笑：“沒什麼。不過，真是難得，這孩子是金發。”⑩
母親不語。
父親、母親和我，和大多數人一樣，都是深色頭發。隻有蓋烏斯是金發。
神話裏的英雄和神祇，大多是金發。天生的金發是稀有的、美的。但我已懂得，在人們對於蓋烏斯的金發竊竊私語背後的含義：他們懷疑蓋烏斯是否是父親的孩子。
如果是其他人這麼說，我會懷疑其中有弦外之音。但凱撒的語氣和神色裏沒有半點惡意，能讓聽者覺得是自己多慮。
凱撒握住母親的手，語氣誠懇：“我們會找出凶手，為他報仇的。”
但誰都有可能是凶手。包括凱撒。
我知道，父親並不讚成凱撒的做法。他對違背共和傳統的□□行為深惡痛絕。如果他競選成功，成為明年的執政官，無疑會給凱撒帶來麻煩。
我環視四周，看著那些前來哀悼的人群。父親的朋友很多，敵人也很多。
世界變得陌生。每個人都可能是凶手。
葬禮正式開始。
凱撒是個高明的演說家。他在葬禮上做了演講，慷慨陳詞，敘述了父親一生的業績。
這是父親的“榮耀之路”(11)：兩度任軍事保民官，之後是財務官，平民市政官，法官，裁判官，行省總督，並在馬其頓行省被冠以“統帥”(12)的榮譽頭銜。(13)
父親離執政官一職，隻有一步之遙。然而，這一步讓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葬禮很隆重，極盡哀榮。凱撒甚至請來了維斯塔貞女(14)，請首席貞女(15)宣讀父親的遺囑(16)。四周的人們都穿著純黑的喪服，唯有她們身著雪白的長袍，像一群潔白的鷺鷥在水畔棲息。
曾經，有人建議父親把我送去做維斯塔貞女。父親問我是否願意，我說不願意。
我不想離開父親、母親和蓋烏斯。
首席貞女開始宣讀遺囑。
遺囑的大部分內容，都比較普通：他唯一的繼承人是蓋烏斯。因為蓋烏斯是他的獨生子。他也為蓋烏斯、母親和我指定了監護人(17)，那是他曾經的一名同僚，他至交好友，托拉尼烏斯(18)。蓋烏斯和我，由母親負責照管(19)。
但出人意料的是，父親把所有的財產都給了蓋烏斯。這種情況下，一般而言，會有一份留給女兒的嫁妝。但父親什麼也沒有留給我。(20)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不願細想。
“他把財產都留給你了。”我對蓋烏斯說。
“嗯。”他很平靜。他對財產沒有概念。
“這能看出，他很喜歡你。”我小聲道，“以後，就沒有人會再懷疑你是他的親生兒子了。”
他不語。
他對情感問題和對財產問題一樣，沒什麼概念。
“‘他很喜歡你’，這句話應該用過去時。”他說。
他的話提醒著我，父親已經去世。不能再用現在時談及他了。
語言強迫我們麵對一些東西。
父親曾說，快速長大的最佳方法，就是強迫自己去麵對不願麵對的事情。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我一定長大了許多：我必須直麵父親的死亡。
按照神廟的樣式搭建的鍍金靈堂內，放著一張以象牙裝飾的香柏木殯床，塗過香油，也灑過香水，上麵鋪著金色的床單。旁邊掛著兩件喪衣，包括一件紫色的。
父親的遺體就在殯床上，任人觀看，毫無尊嚴。
我低下頭，不願去看。
“如果我死了，我不想有這麼多人來看我的屍體。”我輕聲說。(21)
其實，我知道自己隻是怨恨旁人不給我一個自欺欺人的機會。如果看不到父親的遺體，我還能安慰自己，有哪怕百分之一的希望，他還沒有死。或許他隻是偽造了自己的死亡，然後藏了起來。
但這樣的希望破滅了。
躺在那裏的，無疑是他。不，不是他，隻是被他遺棄的軀殼。
或許他已經化作星星了。我這樣想。
“等會兒，火生起來了，人們會哭。你也要哭，要盡量模仿其他人的表現，讓人們覺得你很難過。”我叮囑蓋烏斯，“你還記得吧，我教過你，悲傷的表現。你能分辨。”
他準確地背了出來：“悲傷的表現：胸悶、喉嚨發緊、呼吸困難、易喘、歎氣、虛弱無力、心痛、頭痛、暈眩、失神、恍惚、顫抖、哽咽、啜泣、號哭、嘔吐、麻木、焦慮、失眠、驚醒、注意力無法集中、食欲不振……”
“你記住這些表現，盡量模仿其他人的行為，就好了。過猶不及。”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又問。
“這是人們的約定俗成的表現。當你愛一個人，你就希望他能好好活著。在他死後，悲傷就是愛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愛的一部分。所以，葬禮時要表現出悲慟。越是近親，就越應該悲慟。別人都哭泣時，如果你表現得無動於衷，他們會覺得你是個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