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很多人覺得,死亡是令人傷心的。”他點點頭,又微微皺眉,“但為什麼不能讓他們覺得我是怪胎?”
他不在乎別人的想法。別人的歡樂或者悲傷,無法觸動他。這就是他和別的孩子的不同。但他的學習、模仿能力很強,很有邏輯和條理,且有著超乎尋常的專注力。他比別的小孩聰明得多,隻是其他人不知道。
我道:“如果其他人認為你是怪胎,就會排斥你、敵視你,這會對你產生不利影響。因為你不可能完全不與其他人打交道。而如果他們認同你,你的生活就會順利很多。”
他沉默,若有所思,卻未置可否。
我必須舉個他能切身體會的例子。
“比如,如果他們都認為你是怪胎,不但會疏遠你,還會疏遠你身邊的人,比如我。因為人以群分。但我和你不一樣,我在乎別人的想法,所以,我不得不遠離你。這樣一來,我就再也不能陪你看書、陪你玩,你做噩夢的時候也不能來和我一起睡覺。”
我是他最親近的人。他總是跟著我,像我的尾巴。我已經成為他生活計劃的一部分,就像他每天要看至少一卷書。如果沒有看完,他就會無法適應。
沒有什麼比改變計劃更令他難受。
“我不想這樣。”他說,“我會盡量模仿其他人悲傷的表現。”
“這樣很好。”
“你也難過嗎?”他忽然問。
“當然,我也難過。”我承認。
“死與我們無關。因為身體消解為原子後就不再有感覺,而不再有感覺的東西與我們毫無關係。”
他引用了伊壁鳩魯(22)的話。
“但畢達哥拉斯學派和柏拉圖認為,死後靈魂仍然存在,並且會托生於來世。”
他平靜道:“即使時間在我們死後再次收集起我們肢體的物體,把它全部再安排成現在這個樣子,並且生命的光再一次被給予了我們,這個過程也與我們沒有半點關係,當我們的自我連續的記憶已被割斷。”
這一次,他引用了盧克萊修(23)。
我不想再辯論下去。
火化(24)要開始了。人們開始堆放幹柴,並在遺體旁放上父親生前喜愛的東西,以供他在另一個世界享用。
我也走上去,但兩手空空。
我知道他最想要什麼,現在卻無法給他。
他靜靜躺在那裏,像睡著了。我最後一次握住他的手,那麼冰冷。
他就這樣不辭而別。我忽然有點恨他。
在旁人把我抱開之前,我轉身離開。
樂師們開始奏樂。祭司殺了一頭牛作為獻祭,鮮血流了一地。
我親眼看著那頭牛死去。這就是死亡。如此平靜,如此漠然,像露水的蒸發。
在柴堆四周灑上聖水之後,葬儀結束。人們向柴堆裏拋擲各種香料:乳香、沒藥、甘鬆香、肉桂,以及可以散發濃香的石鬆果,還有無花果和白杏仁。母親最後捧上一個花環之後,奴隸在柴堆上澆上香油。
凱撒接過一支火把,把它擲向柴堆。一篷火花炸起,火焰迅速蔓延。
哀樂聲中,火勢越來越大。香料燃燒的濃鬱芬芳彌漫在四周,讓我呼吸艱難。
那些雇來的送葬人開始號啕大哭。很多參加葬禮的客人也象征性地抹抹眼角。
難怪有人說,沒有什麼比眼淚幹得更快。(25)
我也哭了起來。
對於一個孩子而言,假裝哭泣是最熟練的伎倆之一,可以獲得大人的關注和妥協。
每個孩子都是天生的演員,並且無恥和自私。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覺得小孩最天真無邪。
我現在擔心的,是蓋烏斯。我不確定他能表現到什麼程度。
但結果超出了我的預期:他露出痛苦的神情,不一會兒就哭了起來。
一開始我隻是感到滿意,但很快察覺了異常。
我一把拉住他藏在身後的左手,發現手臂上有一道傷口,還在流血。
“笨蛋!”我忍不住罵他。因他竟然使出了如此愚蠢的伎倆,而且超出了我的計劃。
周圍的大人們也發現了這個情況。一陣小小的騷亂之後,蓋烏斯的傷口上被塗了藥膏,得到了包紮。
但他還在哭。
我皺眉,輕聲問:“很痛?”
他點點頭。
但我不同情他。就像父親曾經說的,人必須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孩子,是誰使你受傷的?”凱撒問。
蓋烏斯看了看我。但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我沒法替他解圍。
“是我。”他說。
周圍的大人都露出驚訝的神情。
我知道一切都弄砸了。但沒想到,凱撒歎息道:“這孩子太愛他的父親了,才如此自虐。”
其他人都紛紛附和,感歎蓋烏斯是個多麼善良、多麼可憐的孩子。
我鬆了口氣,抬頭時,卻迎上凱撒的目光。
那樣銳利的目光,仿佛讓我無所遁形。
我顫抖了一下,止住了啜泣。
但他很快移開了目光,望向不遠處的熊熊大火。
火焰熄滅之後,父親在這個世界的遺存,隻是一隻骨灰盒。人們要把它送到地下葬禮紀念堂(26)。
我對母親說:“讓我最後抱一抱它。”
立刻有人反對,說這不符合喪葬禮儀。
母親乏力地半躺在一個年長的女仆懷中,疲憊地歎了口氣:“由她去吧。如果他還活著,也會由著她的。”
是的,父親什麼都由著我。無論我想要玩什麼,隻要有,都會給我,即使明知道我很可能把貴重的東西弄壞。寵愛自己的女兒勝過兒子,這讓很多人感到驚訝。
我接過骨灰盒。沉甸甸的,卻這麼小,看上去應該用來裝香料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但這就是全部了。
一切都出了錯,我不知道該恨誰。
但我忽然明白了,在完成複仇之前,我將一直痛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