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因為早有準備,而及時跳起躲到一邊,冷眼看著熙攘紛繁的世事。瞧了一會兒,我深深感到,就這鬧中取靜、靜中有鬧的場景,著實讓人心底升起一股十分悠然的禪意。
***
這頓飯在我的精確預估下,不多不少整整花了兩千大洋。飯後,當我拿出我家老頭那張副卡結賬的時候,從手指到心髒全然都在哆嗦。
我已經整整四年沒有碰過這張卡片了。上大學後,除了稿費以外,我的所有費用全部出自母親生前為我留下的私房錢。其實那幾乎算不成私房錢,因為父親完全都是知道的。所以準確來說,那隻是母親自己掙來的錢而已。
我聽說,母親活著的時候,父親對她也是百依百順,雖然自己摳門得驚天地泣鬼神,可母親的一應生活用度卻恨不得直接用金山銀山堆砌而成。
所以母親從不缺錢,也不需要攢什麼私房錢,而且,她根本一點都不喜歡錢。她掙的那些錢對她來說不存在任何使用上的意義,而隻是理想一點點實現的證明罷了。
我的母親是個畫家。且與許多曆史上著名的畫家一樣,她在生前並算不得多麼成功,反而是身後才開始聲名鵲起。而那些私房錢,都隻是她生前賺到的那很少的部分。
據說母親去世後,父親完完全全變了一個人。因為母親在一次采風途中死於山體滑坡,所以父親堅決認為,是畫畫的理想導致母親永遠離開了他,因此,她後來的畫作收入父親根本連見也見不得,全部直接捐給了以母親名字命名的基金會,隻留下她還在時賺到的那些給我,聊以作為紀念。
我不缺錢,更沒有想要去動用這筆錢。在我看來,那筆數額不大的積蓄是母親追求夢想的象征。我雖然對她幾乎沒有印象,但我堅信,我與她定是非常相像的。我們都是有夢想的人,更是為夢想不計結果、永不妥協的人。
因此,那筆錢對我來說就是母親最溫柔的鼓勵,讓我不要退縮、不要放棄、不要去擔心任何阻撓或代價,隻要向她一樣勇敢地努力,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就好。
不過,這筆神聖的資金在我上大學後,別無選擇地落入了俗套,被換成了我的學費與口糧。當時剛剛發生了那件讓我撕心裂肺的事情,緊接著又得知高考誌願被老頭篡改的噩耗,導致我直接失去理智。
我先是與老頭上演了一場大鬧天宮的戲碼,然後指天發誓,這輩子再不用他的一厘銀子。隨後,在奪門而去時,我遵守誓言,帶走的唯一銀子便是母親留下的那些銀子。
我想,如果母親看到我用這些錢,她大概也是開心的。因為正是有她的幫助,我才可以理直氣壯地對抗老頭的擺布、追求自己的夢想,就像她當年所做的那樣。
所以我一直覺得,雖然母親早就不在了,但她一直在用最貼心的方式陪伴著我。比如成為我追隨的榜樣,比如讓我不至於因彈盡糧絕而不得不向老頭繳槍投降。
幸運的是,那筆錢雖然不多,卻足夠將我一路支撐到大四學費繳清的那一刻。其實那個時候我已一隻腳踏入兵糧寸斷、死於饑荒的絕境,然而果真天無絕人之路,我的稿費收入居然恰巧開始蒸蒸日上。這讓我絕處逢生,得以繼續滿身骨氣地將老頭給的生活費束之高閣。
誰知道,我這□□了四年的骨氣今日居然陰溝裏翻船,栽在了一頓華而不實的飯上。可是,我別無選擇。
自從得知真相後我便決定,從今往後與任清井水不犯河水。不論他有什麼圖謀,總歸尚未傷害到我,我也不再與他計較。而之前他對我確有幫助,這部分人情我請客還清,從此任郎便是路人了。特別是方才畫展的兩千塊,我真是一分也不想欠他的,以防玷汙了美好的藝術。
可是,我現在欠了一屁股債,上個月的稿費早就所剩無幾,而近來疲於奔命更是沒甚產出,就連吃飯還要時不時靠助教工作公費報銷,因此想還任清這兩千塊,除了犧牲骨氣還真是別無他法。
於是,在POS機哢哢的打印聲中,我眼睜睜看著自己強撐了四年的骨氣就這樣毀於一旦。保守估計,最遲明天一早老頭的電話就會打來,除非我能在那之前補上這個窟窿,否則,這場長達四年的持久戰定是要以我的敗北而悲慘告終。
而根據我與莫非最近的財務狀況,我著實不該對明天抱有任何幻想和期待。
歎了一口氣,我獨自向熱氣蒸騰的夜色中走去。任清方才急匆匆告辭離開,我也沒有勉強他。反正人情已經還清,他不吃更好,我這血淚糅合成的兩千塊都到了自己肚子裏,總比喂了小人更加值得一些。
出了飯店,我穿過西單熱鬧非凡的夜市地攤,向地鐵站後麵的小街走了去。我記得那裏有店可以修理手機屏幕。我本還在糾結這筆維修費用該從哪出,現在倒債多不愁,反正老頭的錢用也用了,一時也還不上,哪裏還差這百十來塊。
想到手機,我突然又有些不安起來。蕭律的那部手機被我好好收在包裏,然而眼下它卻如一塊燒得通紅的炭塊,即便舉得再遠也讓我渾身冒汗。因為我終於意識到,他中午對任清、對我的評價,實在是非常正確的。任清不是個單純的好人,而我則因為一點小恩小惠,就將他當作是單純的好人。
現在回想,蕭律很可能得知了任清的意圖,至少是了解他的人品的。為了阻止我與任清接觸,他才幾次三番非要與之過不去。結果,我非但沒有承接蕭律的好意,還屢屢為任清求情,最終甚至十分惡毒地將他揣測,順便連他的人品也質疑了。
而他呢?準了我的假、白白被我汙蔑一頓、卻還考慮我的安全而主動借我手機使用。我是要有多厚的臉皮,才敢回去見他?
“唉!”想到這裏,我不僅仰天哀歎了一聲。今天簡直就是我的骨氣與節操全盤死絕的一天。
“小姑娘發什麼愁呢?來看看這個心情就好啦!看,多漂亮!”
我應聲下意識扭頭,看見路邊一位擺攤的大叔正十分熱絡地對我招呼。他身前擺著一排台燈模樣的東西。
“小姑娘看看嘛,這是星空燈,打在屋頂就是真實星空的模樣。還有十天就是五月二十一,不正是你們年輕人講的那個‘我愛你’的日子嗎?在家裏放一個和男朋友躺在床上數星星,多浪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