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自己這些年著實進益不少。比如眼下,即便是明知自己被任清欺騙、而且即將被他利用,我都可以若無其事地淡然以對,甚至還極為大方地打算請他吃飯。
而上一次發生類似事情的時候,我卻幾乎折騰了半條命進去。時至今日,我仍然能夠清晰地看到當初夏影亭亭玉立於我跟前的模樣。我甚至記得,她是怎樣努力地矯揉造作,以圖掩蓋眼底得意洋洋的光芒。
她泫然欲泣地對我說:“姐姐,我沒有想到,爸爸原來竟這樣疼愛我。從小到大,我一直以為爸爸眼裏隻有你一個。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姐姐在爸爸眼裏是家族的希望,而我……爸爸對我的希望,卻隻是我能夠幸福這麼簡單。姐姐,我與陸澤哥哥這樣幸福,你也千萬不要因為家族而犧牲自己,你一定要比我們更加幸福,好不好?”
若不是親眼見到了那晚的場景,夏影的話我是一個字也不會相信的。十幾二十年來,我每每被她坑得鼻青臉腫,早已形成了天然的免疫。她在我眼中也早就如玻璃窗戶一樣透明,根本不用加以任何理會與計較。
然而,那個晚上我親眼看到了,父親也親眼看到了,所有人都親眼看到了。於是,一切便再沒了挽回的餘地。
而在前一個晚上,陸澤哥哥還在那樣溫柔地對著我笑,同時用他溫暖的手指輕輕揉著我的頭頂說:“鏡兒馬上就要長成大人了,鏡兒做了大人,還會不會聽我的話?”
“當然會!”我無比堅定地點頭,從未懷疑過這個答案。
“那就拜托鏡兒慢點長大好不好?”
“為什麼?不要!”我拚命搖晃著腦袋,去蹭陸澤哥哥的掌心,“陸澤哥哥,每次我與你說什麼,你都說我還不夠長大。現在我好不容易長大了些,為什麼還要慢點長大?”
“因為我要比你長得更快一點,然後就一定會有很好的事情發生。”陸澤哥哥伸手過來捏住我的鼻子,他琥珀色的眼睛如同天上最晶瑩的星光,“鏡兒要相信我,好不好?”
我永遠都會相信他的。隻需要他一個字的否認,即便是親眼所見,我還是會相信他。可是他沒有否認,他隻對我說:“鏡兒,對不起。”
他還對我說:“你不要恨小影,她隻是個孩子。更不要恨夏先生,他一直是最愛你的。鏡兒你不要這樣,他們都是你真正的親人。”
陸澤哥哥,你騙我。我的親人從來都隻有你一個。
陸澤哥哥,你怎麼能騙我?我至今仍然願意相信你,可是,為什麼還是沒有一點好的事情發生?
***
時間果然是一塊粗糲的磨刀石,足以將人打磨成最堅硬圓潤的模樣。
我聆聽著不遠處小提琴輕柔悠揚的旋律,微笑著打發了盛裝的侍者,親手為任清盛了一碗羹湯:“任學長,請。”
任清似乎很是不安的模樣:“夏鏡,你本不必請我吃飯的,即使請,也絕不需要來這樣昂貴的地方。”
“自然是需要的,”我誠懇道,“任學長知道我喜歡印象派,便能想象此前我花了多少工夫來搶今天的門票。我這般勞心勞力卻仍是失敗,可想而知學長取得這張門票的代價。如此,若是我對學長的答謝宴水準趕不上那代價,我的心下實在難安。”
“叮。”任清手中的湯匙驀地敲在那白瓷碗邊,幽幽發出一聲極清澈空靈的輕響。
果真極品好瓷。我在心中由衷地默默讚歎了一聲。
“這門票確實是朋友臨時有事去不了才轉贈給我的,因為是原價購買,所以並不值多少錢、更說不上什麼代價。你這樣,反倒讓我過意不去。”
“任學長,話卻不能這樣講。”我又為他添了一勺羹,“學長的朋友若不將門票贈予學長,賣出去便是一大筆收入。朋友舍棄這個收入贈予學長,是學長承了朋友的情。而我則承了學長的情,若不表示感謝,豈不等於白白占了學長的便宜?”
“夏鏡,我方才在國博說的話是認真的。我想要追求你,自然希望你能承我的情,怎麼可能再與你計較這些人情往來呢?”
此刻的任清看上去熱切而又坦誠。我動容道:“任學長,不瞞你說,其實自剛剛相識起,我對學長的印象也是毋庸置疑的好。學長知道,我最崇拜物理好的人了。”
“真的嗎,夏鏡?”任清顯得很激動,“那你願意接受我嗎?”
我沒去接他的話,隻又為他添了一勺湯:“學長說,我那時忙於學業無心個人問題,這確是一方麵原因。可是學長並不知道,我這樣做最根本的原因卻是我的父親。任學長,你知道我的父親是誰吧?”
“當!”這一次,任清手中的湯匙直接跌落。
我興致勃勃地開始胡捏道:“學長肯定是不知道的。我父親那人簡直就是個封建遺老,凶惡暴君。他到現在還專注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不僅從小就給我定了個娃娃親,長大後更是對我實施二十四小時監控,生怕我哪日自由戀愛,拂了他與親家的麵子。
“學長你能想象麼,長這麼大,我的所有戀愛萌芽都被他扼殺在了繈褓之中,並且手段極其殘忍。有個給我寫情書的男生被迫轉學,還有個送玫瑰花的傾家蕩產,而接我放學的那個出了車禍癱瘓在床,還有個最可憐的,明明隻是再單純不過的朋友,就一起吃了頓飯而已,至今下落不明……哎學長你怎麼了?湯灑了呢。”
我揮手招呼侍者過來幫任清收拾,同時再接再厲:“不過,我對那些男生都完全沒有感覺,所以我父親也都適可而止,尚未下過什麼真正的狠手。我也從不覺得,有必要為了他們而與親生父親撕破臉皮。不過學長,你在我心目中與他們卻是絕對不同的。
“所以,若有朝一日真需要為了學長而與我父親撕破臉皮,我也會盡力豁出去一試。想當初,我不過是為一個無辜男生辯解了幾句,就被我父親停了生活費供給,至今靠勤工儉學度日。但我想,若是一份真正的感情,怎樣的犧牲都是值得的。學長,請等等我,我一定會盡快與我父親攤牌!”
“不不不!夏鏡你千萬不要……”任清如同突然被人刀劍相向了一般,猛地下意識向後一退。
可他大約未曾想過,這高級餐廳的地毯也是十分高級,椅子腿都深深陷入其中,所以他這一動遭遇的阻力甚大,所以非但後退不成,反而仰麵向後倒了過去。
之後的動靜便鬧得頗有些大。任清倒地時恰巧身後一位女士經過,高跟鞋的尖頭直接踢上了任清的脖子,還被他絆了個趔趄。而任清的雙腿同時碰到了我們的餐桌,引發無數侍者衝過來為那些昂貴的鍋碗瓢盆護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