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黃昏的微風還是很有些涼意的。我捏著指尖簌簌發抖的醫院賬單,隻覺得自己登時穿越了正翩翩而來的盛夏,直接入了秋,滿心的衰敗蕭瑟之感。
三千塊其實真不是多麼巨大的金額,可是以我目前的稿費收入,夠自己溫飽都是勉勉強強,一朝負債,便很有一種永無出頭之日的無望感覺。最關鍵的問題是,我不想動用老頭給我的生活費,而且,我還要在兩個月內攢夠畢業後那押一付三的房租。
我重重歎了一口氣,指間的賬單卻被人應聲抽走。我抬起頭,正望見蕭律同學那張若有所思的俊臉。
我生怕他誤以為我準備賴賬,急忙解釋道:“我今天身上是真的沒有帶錢,不得已才劃了你的卡。你放心,我說過會負責就一定會負責到底,做人麼,還是氣節最為重要。隻不過……”我衝他擠出一個心虛的假笑,“我最近手頭有點緊,你看,能不能分期付款?”
我在心中用意念對他默默進攻:你這個富豪,還要跟個貧困潦倒、為奸人所害的小女子計較麼?快說不用不用不用了!
我發誓,我是真的看到,他那好看的薄唇處已經形成了“不用”的“不”字那個口型。心下正要暗暗歡呼,誰知耳中聽到的,竟是一個十分清澈的“好”字。什麼?我瞪大眼睛瞧他,深切懷疑自己的耳眼配合出現了問題。
接下來,我眼睜睜看著他摸出了手機,然後淡淡問道:“夏鏡,是吧。是哪兩個字?”
“盛夏的夏,鏡子的鏡。”我機械地回答道,“經管學院四年級。”
他沒有抬頭,語氣也愈發淡漠:“手機號?”
我在這一刻醍醐灌頂。一個人對一樣東西必須要有深入骨髓的熱愛,才可能最終勇攀巔峰。比如一些人熱愛文字,就當了作家,而另一些人熱愛銀子,便成了富豪。
我大約就是而麵前這位蕭同學則正因為對銀子斤斤計較、錙銖必較,才成就了如今這般極致低調的奢華。
他那個皮夾的價格,大概夠我日以繼夜碼字碼到夏去冬來春又至,沒準還要再去賣上半年血,可他卻還如此堅決地要做這三千塊錢的債主,著實很拿豆包當幹糧。等等,他不會再問我要分期付款的利息吧?
這世道,為富果真不仁。我頓時想要將他引見給我家老頭。想必,這誌同道合的兩位當代葛朗台定然會惺惺相惜,相見恨晚。
何況,若非他不帶學生證,這醫藥費本來該是可以報銷的啊!對,報銷!我突然撈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對了,我能不能麻煩你件事情?你看,雖說今日你沒有帶學生證,但是所有單據我們都是留著的,之後如果你拿來學生證,再補交一下相關材料,我想應該還是可以申請報銷的。”
他很是莫測地盯了我一會兒,深黑的眸子裏似乎有些趣味的光點一躍而過:“我剛從國外回來,尚有許多手續未能辦理,怕是不行。”
“入學手續也沒辦?”我頓時泄氣。
他有些奇怪地眨了一下眼睛,最終無情答道:“沒有。”
我突然覺得他在誆我:“你既尚未入學,那身份證上寫的怎麼能是學校地址?”
“我是在這裏讀的本科。”他看上去倒是十分坦誠,“身份證是那時辦的。”
可這個回答讓我的疑竇更加叢生:“你在這裏讀完本科,然後出了國,現在卻又回來繼續讀博?這可真是一條十分不同尋常的路線。哦,”我忽地茅塞頓開,“你是中途回來做項目的,對吧?”
他想了想:“也可以這麼說。”
我徹底放棄了。這樣說來,他現在根本就是個交換留學生的身份,所有關係都在國外,與學校沒半毛錢關係,報銷實在是不用再指望了。
我終於認命地報了手機號,然後垂下頭:“你把電話給我撥過來吧。每月先還五百,行嗎?”我咬咬牙,“還有,那個,你要不要利息?”
“不用。”他的麵目平靜如結了冰的湖麵,可我就是很莫名地感到,他在竭力隱忍某種愉悅的表情。
這一幕忽然讓我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像是在哪裏見過。這感覺很強烈,幾乎不容置疑。可是,我怎麼想也想不起,究竟是怎麼熟悉、又是哪裏熟悉。
我皺眉想了好一會兒,不由自主開口問道:“我們有沒有在哪裏見……”
“什麼?”他漠然望著我的樣子讓我覺得,剛剛那似曾相識的感受隻是我的錯覺。
我咬住嘴唇,搖搖頭:“沒什麼。你住在學校嗎?手還疼不疼?需不需要給你叫輛出租車?”
“沒事,不用。我自己可以。”他還是那副與我無關的模樣,可頓了一下,他竟再次開了口,“你馬上畢業?”
我一愣,即刻反應過來,他大概是怕我背著債務人間蒸發,於是趕忙擺手道:“你別擔心,我畢業了也會在這城市呆著,絕不會攜款潛逃。我會想辦法,盡量在畢業前把錢還清。而且……”想到傷心事,我的聲音驀然低了下去,“若是你運氣好的話,我沒準根本畢不了業,哪兒也去不成呢。”
出乎我意料的,這淡漠的人竟問了一句:“為什麼?”
債主關心這種問題,倒也合情合理。
我梗著脖子仰天長歎道:“我落了一門天殺的物理課!你倒給是評評理,我一個學算賬的,學物理這種既變態又無聊的課程,是要幹嘛用!”我越說越激動,完全沒有在意他愈發奇異的表情,“從上初中我就認定,這世上根本沒有比物理更為邪惡的存在,毛用沒有不說,還陰魂不散,到今天這個節骨眼還要擺我一道……”
我在興頭上生生卡住。這人身份證上寫的什麼來著?理學院?我保持定格姿態,抖著嗓子小心翼翼問道:“那個,你是學數學的,還是學物理的?”
他麵目不動,薄唇輕啟:“物理。”
我當即決定,明天提了稿費先還債,剩下的飯也不吃了,直接全部買成貢品擺床頭,好好犒勞一下路過的各位神仙。
我立刻換上一臉諂媚:“真的麼?我一直以為,如此高深的學科,若非天才,便是絕對無法研習的。沒想到,你這樣的美……年輕,居然已經是物理博士,簡直就是我們人類的財富,整個社會的脊梁。”瞥見他愈發僵硬的表情,我將馬屁拍得更加用力,“我之後如果有什麼物理的問題,或許還要仰仗蕭師兄這樣的人才不吝賜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