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隻覺得,自己這輩子還從未造過這麼大的孽,良知虛到不行,心也慌、手也抖,連說話都變結巴:“你你你……那個,你沒事吧?我我我、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
他看了我一眼,慢慢捧著左臂站了起來,勉強牽出一個客氣而疏離的微笑:“沒事,不用。”
他看起來明顯就是有事。一時間,我手足無措,卻又無可奈何,隻能跳著腳站在那幹著急。一旁的莫非則比我冷靜得多。她猛地將我一拍,斷喝道:“夏鏡,淡定。”
旁邊一直垂首按著手臂的人聞聲抬頭,又看了我一眼。我羞愧難當地迎上他的目光,竭力扯出一個笑來,同時喃喃自我催眠、也企圖給他催眠道:“對對對,淡淡淡……淡定。”
“夏鏡?”他明顯沒有被我催眠,反而驀地一愣。然後,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似乎變得溫和起來,“我真的沒事。”
我如蒙大赦,窘迫間,竟胡亂附和道:“是是是,沒事沒事,反正是左手不是右手,嘿嘿嘿,不不不……不礙事的。”
那人挑眉怔了怔。良久,他像是抿唇壓下一個笑:“夏鏡,你好。我叫蕭律,是個左撇子。”
***
我和蕭律就是這樣相識的。我從天而降、一錘定音,將他砸進了醫院,並且砸成了嚴重左臂骨折。這件事當即成為了我二十一年的生命裏最為戲劇性的一個片段,沒有之一。
然而,那時的我並沒有料到,那個本應再普通不過的夏天,一日比一日戲劇性更強,一天比一天更加夢幻玄妙。而且,那一整個夏天都很有些不同尋常。
時至今日,那些不同尋常之處幾乎已經化為了一部紀錄片,時不時便要在我的夢境中一幕一幕循環播放。
就像現在。這第一幕講的是,那個夏天開始得格外早。
我砸中蕭律的那日,才是五月之初。直到強行將他扭送進了醫院,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小長假裏隻有急診開門,且這急診已被中暑患者擠了個水泄不通。
這讓我愈發心急火燎。可誰成想,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我這邊滿頭大汗,他那廂卻優哉遊哉,好像斷了手的並不是他一般。
再往後,他甚至一反起初的冷淡態度,開始與我閑聊:“你放假怎麼不回家?”
我一邊拚命往護士台前的人堆裏湊,一邊心不在焉地敷衍道:“我家遠,三天還不夠打個來回。”見他目光裏透著奇怪似要追問,我連忙將球踢了回去,“你呢?你為什麼不回家?”
他轉開視線,過了好一會兒,才意義不明地回答說:“我沒有。”
第一幕在這裏戛然而止,第二幕應聲切入。它在說,那個夏天的雨水格外多。
蕭律把我叫到荷塘湖心亭的那日,已不僅僅是暴雨傾盆了,到後來,天上甚至“劈裏啪啦掉”落下許多拳頭大小的冰雹。
滿塘荷花被冰坨與水花打得一片凋零。他遠遠立於亭子中心,半隱在淒迷蕭索的黑暗裏,環抱雙臂側對著我,似乎說了些什麼。
可是,嘈雜的冰雨聲實在震耳欲聾,我隻好湊過去對著他吼道:“你說什麼?你大聲點,我聽不見。”
當他轉身麵對我時,我被他的神色嚇得渾身都要僵掉。待我反應過來,他已將我死死按在木亭那斑駁的朱漆柱子上。他的眼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足以全然吞沒閃電破空而落的厲色:“夏鏡,你要離我遠一點,別讓我害了你。”
“可……可是,”我被他唬住,連口齒也開始結結巴巴,“可是,是、是你叫我過來這裏的啊。”
“是,夏鏡。”他極其英俊的臉龐上寫滿毫不掩飾的傷痛,“因為我已經無法遠離你了,所以,請你一定要遠離我。”
這第二幕總是讓我害怕。我迫不及待地揮開它,扯過第三幕。這一幕正在講述,那個夏天的星星格外亮。
蕭律領我登上天文台的那日,漫天的星芒幾乎掩蓋了月亮的華光。他從身後圈著我,教我如何去看複雜又高級的天文望遠鏡。
我玩心頓起,忍不住探頭探腦道:“咦,這個是看了多遠呢?哎呀,你快看快看,那裏有顆又大又亮的,還是個六邊形!”
“帶你過來,就是為了看這個的,”他清淡的聲音裏含著笑,從我身後悠悠傳來,“夏鏡,那顆六邊形的星星是我的。不過從今以後,它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