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亂彈番外】二(2 / 3)

乾隆生性自負,他生起氣來可以摔掉貴重的器物,別人卻不能對他的東西有一絲沾染;他對子女發火時可以當成下人一般責打,卻不許外人碰他們一指頭;他可以下旨賜死冰兒,此刻卻不肯老天爺收她的性命。那年在令貴妃宮裏等待冰兒生死消息的一幕還恍在眼前,如今怎麼都不願重來一次!太醫在他的嚴命下風車似的跑了一撥又一撥,終於還是奕霄來宮裏為家慈謝恩。乾隆麵色有些頹然,一手撐著額頭,焦躁道:“不行你就派人到杭州,把你當年下聘的那個女孩子娶回來,給你娘衝衝喜!朕這裏先開赦她的罪過,恢複她固倫公主的身份,也為她添些喜氣。”

奕霄愣了一愣,猶豫了一會兒才說:“皇上隆恩,臣不知說什麼才好。先替娘謝過皇恩,隻是……隻是……”

“隻是什麼?!”

“我娘說——”奕霄心裏也有些亂,匆忙間一片迷糊,好容易囑咐自己“沉下心思”,沉吟了稍許才說,“我娘說,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明白。她這輩子最後的願望,莫過於跟我爹爹生能同衾,死能同穴,歸葬到……”他有些傷楚得說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淚,哽咽了一會兒才說:“……到科爾沁草原……”

乾隆的手死死地按在案幾上,壓製住指尖的戰栗:“她是朕的公主,照著祖宗的規矩,除非額駙肯不進自家祖墳,百年後同公主一道進公主園寢,否則,沒有夫妻合葬的道理!她這是犯糊塗,還是——故意和朕過不去?……”他聽見奕霄“砰砰”的磕頭聲,但不肯看向他,心裏有氣,也有痛,隻覺得呼吸急促、耳膜發脹,腦子裏一片“嗡嗡”亂響。

她宛如還是當年那個小女孩,喜歡斜著眼睛,梗著脖子,嘟著嘴,永遠別扭而不屈,她總是喜歡這樣對著幹,叛逆得令他切齒!可他又是那樣真心地憐愛她,喜歡她脆脆的聲音,喜歡她伉爽的性子,喜歡她的聰明和勇敢,喜歡她眼皮上淡淡的那一道褶子和嘴角邊淺淺的兩個梨渦。時光仿佛在這樣的五味雜陳、百感交集中飛馳,當乾隆的目光移回到麵前地上,奕霄恰好仰起臉,滿眼淚光,額角青紫,讓他不由瞠目:“奕霄,你在幹什麼?!”

“求皇上體諒!”

奕霄帶著哭腔的聲音撞在他胸腔裏,仿佛還帶著回聲,一回又一回地撞過來、撞過來……他的心也是會痛的,那種酸楚的痛滲進四肢百骸,渾身軟弱無力,不由跌坐在椅子裏。奕霄膝行幾步,欲要扶他,伸著手沒有敢接觸他的衣角,隻好又一次磕下頭去:“對我娘來說,身份名位都不算什麼……她要她的自由,她要她的家庭,她要和她最親、最愛的人在一起,才能夠生死不悔……”

其實,他怎麼不明白呢?女兒在他身邊一共也沒有幾年,可那小心思卻被他摸得清楚,因為理解,才能慈悲。乾隆終於抬起頭道:“你是科爾沁的郡王,娶親之後可以就藩,帶著你爹娘前去頤養,也帶你妹妹一起吧。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朕信你有那個能耐,在哪裏也一樣都可以做得好。別忘了——”他沉沉地囑托著,無比用心:“做個孝悌友愛的孩子!”

奕霄怔了一瞬,滿臉淚痕地深深一叩首:“臣——謝主隆恩!”聲音高亢而真摯。乾隆探著手,按住奕霄的肩膀捏了捏,那手遲遲不舍得撒開,他聽見自己喉頭“啯”的一聲響,才終於鬆手淡淡笑道:“你去吧——”

奕霄在娶親之後,才算真正意義上的“成人”,雖然他和顧柔一樣,懷念杭州的每一處山水,但是杭州已然是久遠的一個夢,離得仿佛永遠都夠不著了。

奕霄的新婚衝喜之後,乾隆沒有按著原先的計劃恢複冰兒的固倫公主身份,她要解脫一切地離開,總得有所舍棄,而那樣一段不堪的往事,乾隆不願再惹得言官嘵嘵,因而對外並不言聲,而令玉牒館將烏喇那拉氏生過的一個早夭的女兒,頂上了冰兒的序齒,因此冰兒則可如風一般,擺脫身份的束縛,追尋她心中的自由,遠離塵世紛擾,遠離是非漩渦。

奕霄在紫禁城拜別外祖父,乾隆淡淡笑道:“紮薩克裏的事務你多用心!理藩院每隔幾年,自會召蒙古各部的王台吉或是進京拜年,或是在承德晉謁,或是陪同秋獮,你——或者你家人——有什麼所想,都不妨直說便是。”

“是!”奕霄在新婚的喜悅中夾雜著對母親和妹妹身體狀況的不安,笑容總顯得有些沉鬱、勉強,恭恭敬敬三跪九叩行了大禮,“臣不敢忘記果洛瑪法的教誨!於家,定當孝順父母,與妻子相敬如賓;於國,亦當鞠躬盡瘁,守土有責,勉盡努力!”他記著禮節,但仍然忍不住在低頭回話的間隙裏偷偷抬眼望了望乾隆——他尊重而愛戴的君王與親人,此刻目光複雜,滿含著諄諄勉勵與依依惜別,並沒有多言,隻是輕輕頷首。

直到夕陽漸晚,乾隆站在紫禁城的角樓上,凝視著目光所能及的最遼遠的地方,禁城之外風光盡入眼簾,可他想看的卻怎麼也看不到。令貴妃曾帶著些不解地勸他,無論如何,再召見或探望冰兒一次,免得多留遺憾,他隻是苦笑著搖頭,女兒是離巢獨立的海東青,熱愛藍天曠野,不願回頭;而他則更擔心自己再見時亦會自私不舍,寧願把她圈禁在自己身邊的那方錦繡地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