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接過這把戒尺,輕輕摩挲著,臉上露著回憶久遠的笑容:“你娘小時候生長在民間,回宮後多不習慣,脾氣不好,禮節學問也差勁,朕心裏雖喜愛她,但見她這一身臭毛病,不改無以成人,氣急了時也下死手打過幾回,指望著她心裏能夠畏怯,從此可規矩出一個好人來。”他伸手把戒尺遞過給奕雯:“這就算是一件刑具罷!你娘當年怕它、懼它、畏它,也敬它。如今賜給你。你不用怕,朕不會施罰於你,隻望你能夠懂得今日召你來的意思!”
奕雯遲疑著,好久才伸手去接,紫檀木入手沉甸甸的,帶著特有的紫褐色緊致木紋。她也被娘的雞毛撣子和爹的戒尺揍過,本能地對這東西也有些小小害怕,但與剛才在二堂的那種徹骨的畏怯全不一樣,握著這沉沉的戒尺,心裏竟憑空生出絲絲暖意。低頭端詳,戒尺上還刻著字,字大約是新近鏨上去的,髹著的金粉顯得黃燦燦的:“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奕雯不愛讀書,但自小耳濡目染,經史佛典也不算一概否然,這句話轟然如雷擊,使她刹那便是雙淚滾滾而落。淚光濛濛中再望著麵前這位六旬的老人,並不是王倫、林清傳教時所講的那種不恤民艱的昏暴之君,也不是自己想象中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他麵目慈和,帶著稍許的不忍神色,微微皺著眉歎息聲聲:“王碩禎的事情,朕不追究了,你的心意,也算是善良。隻是,情深不壽,愛欲傷人,你懂得這點才好……”他看著這個漂亮的外孫女,她為情所困,一臉茫然,他忍不住要指點她:“京裏不便,到漠西、漠北,找個適合自己的人嫁了吧。你會忘記王碩禎的,像你娘一樣,當個好妻子、好母親吧!”
奕雯走出刑部大門的時候,仍然如同做夢一般惶惑恍惚,此刻秋雨陣陣,細細密密,鋪天蓋地,昏昏闃寂,她擋開一邊人遞過來的雨傘,任憑雨水淋濕她的衣衫裙擺,隨著趔趄步子的逐漸穩當,頭腦中也終於漸漸冷靜明晰起來。天地間暗沉朦朧,而她,牢牢握著皇帝的賞賜,撫著上麵那一條已記得爛熟的佛偈,字字分明如同鐫刻,那金色的光芒,仿佛劈開宇宙洪荒的沉鬱,照出一條梵樂微微的通衢大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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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緊過幾陣,京城的天空開始長久地放晴。南飛的鴻雁,輕捷地在天空中掠過,鳴聲遼遠,而讓人平添孤寂。
奕雯開始發起低燒,手腕痛得不能動彈。太醫院也派人給她瞧過,但都隻有搖頭歎息的份兒,大家看著奕雯總是一頭細密的汗水,咬著牙忍痛的模樣,卻又誰都不敢多言——哪怕隻是勸解她。家裏便被這樣陰鬱的氣氛籠罩著,英祥鬢上再添白絲,而冰兒則心力交瘁,原本就熬得清臒,此刻又添了秋咳的毛病,漸至咯血。
奕霄上朝,便也是魂不守舍的模樣,有幾回處置庶務還犯了錯誤,錯誤雖是微末,罰俸而已,乾隆心裏卻有些焦躁,這日單獨召見,皺著眉問:“你這陣是怎麼回事?!”
奕霄心裏憋著委屈和傷懷,強忍著一肚子不合時宜,恭敬頓首道:“臣心神恍惚,注意力集中不起來。請皇上責罰!”
乾隆怒衝衝把他罵了一頓,見他並不是像一般人一樣羞愧得漲紅著臉,反而整個麵頰都發了白,不由平了平氣問:“若是家裏有什麼事,不要瞞著朕!”
奕霄已經忍不住落下淚來,怕禦前失儀,不肯放聲兒,回話的音色卻不可抑製地帶著顫音:“奕雯身罹劇毒,太醫已然束手……”乾隆停了一歇道:“朕前幾日也才知道這事。確實可惜。你們是先就知道了的,怎麼這會兒還如此放不開?”
奕霄腹誹不敢出口,碰了碰頭又道:“皇上是聖人,臣等隻是凡俗小人,一家子眼睜睜瞧著,實在是接受不了!我娘她總說自己是有罪之人,不肯叫太醫診視,可她形銷骨立的模樣,夜夜咳嗽到四更尚不能止息……”他難受傷心得說不下去,終於嗚咽出聲,哭了半日才說:“皇上,臣沒有能耐,經不了這些磋磨。臣想辭官回杭州,讓娘親能到她住得舒坦的地方去。臣什麼都不想要,耕讀漁樵,都能過一輩子……”
乾隆已然聽得怔住了,許久才反應過來,怒喝道:“沒出息的東西!胡說什麼!”轉而也覺得自己遷怒到奕霄實在毫無道理,擺擺手說:“有病就治,治不好才能夠叫‘天命’!先叫太醫院的醫正過去診脈,叫他們會同開方。她別仗著自己懂點醫術就自以為是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縱使奕雯的毒難解,難道秋燥咳嗽這類小疾太醫也治不了了?”
奕雯不過是見過一麵,冰兒卻是曾經在他身邊繞膝承歡的愛女。關心則亂,未免和奕霄一般,把這事沉甸甸壓在胸口,做什麼事情都難以適意。然而不須多久,太醫院會同診治的脈案遞到禦前,字字清楚明晰,幾乎是判了她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