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並沒有走遠,坐在院中遠遠地瞧著棺槨和神主。冰兒已經躺在裏麵,看不見模樣,隻是誰都知道,那原本神采飛揚的臉,永遠都不會再哭再笑了,他也覺得茫然,生離死別,並沒有少經曆,孝賢皇後去世情景,至今還曆曆在目,事出三年內,是想起來就是錐心刺骨的疼痛,如今時日久遠,這種痛也仿佛鈍刀子反複在心頭割,流出血、結成痂、磨出繭,終至老朽麻木,隻是鈍刀子那聲響,依然刺耳,讓心底裏發酸發脹。兒女成行,去世在自己前頭的也是大半,每每想起,無論大小,均隻記得他們孩提時粉妝玉琢般細嫩嬌弱的樣子,原來孩子長大,終究是必須放手的。這一輩子,長長久久陪著自己又有誰?
這就是孤寂吧?逃不開的。就算富有四海,就算江山如錦,就算長命百歲,心裏缺的這一塊用什麼去填?
“皇上!”
正想得出神,突然聽馬國用一聲喚,試探,帶點懇求,乾隆一皺眉,英祥清楚地看見,皇帝眉梢挑起長長的壽眉,不過眉毛也已經花白了,比起自己上次覲見,顯見的蒼老了許多。英祥想起自己父親,又想起冰兒,心中一酸,終於放下執念,恭敬上前叩首道:“奴才給皇上請罪。”
“不必了。朕過一歇也要回宮了。”乾隆道,“你的痛苦,朕能感同身受,可也隻能節哀順變吧,人總不能與天爭。你還不到四十,其實還在壯年,將來若有續弦的意思,朕也為你多留意。”
英祥眼中墮淚,又一頓首回奏道:“奴才這輩子,對不起冰兒的地方太多,現在想來,後悔莫及。‘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再不會有另納他人的想法,這一顆心,隻為她一人而留。不過冰兒曾對奴才、也對奕霄說過,希望葬回科爾沁。奴才想帶著棺槨一起回去——皇上放心!奴才不帶一個人走,也不要任何東西,苦日子奴才過過,到科爾沁後,在大漠邊養些牛羊,放牧打獵,足以了此殘生。這是冰兒的遺願,她這輩子不順利、不如意的時候太多,如今人沒了,這個願望求皇上能成全!”
這遺願,乾隆早就在奕霄上的折子上看過,奕霄雖求了他數次,他卻隻當是冰兒在幽禁中的任性使氣,並沒有認真考慮過,本來今日親臨祭奠之後,打算命禮部複還冰兒一切名位,照固倫公主的規格擬定喪儀,歸葬公主園寢。而今與英祥一番不太融洽的交談,他卻心裏頓悟:女兒向來所求,都不是這個名分。乾隆點點頭道:“好。”
英祥重重磕下頭去,飲泣道:“奴才謝皇上厚恩!”
乾隆道:“如果要葬她在科爾沁,就不便複還她的身份。不過她從小愛自由,既做出這樣的選擇,亦即不願身屬皇室,朕也不勉強,以後玉牒裏、實錄裏一應記錄都會銷掉。”他想了想對馬國用說:“你幫朕記著,回去擬旨給玉牒處:烏喇那拉氏曾有個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女兒,可以頂五格兒的序齒。”
乾隆撫著膝,抽換檔案、刪改玉牒,處置這些都不難,隻是一個人就這樣從曆史中消失不見,竟還讓他有些許不舍。“你帶她,到一處水草豐美,鮮花繁盛的地方去,她一生顛沛流離,此刻終於可以安享常人福祉。朕……”他終於說不下去了,胸腔裏怦怦亂跳的東西,倏忽化成灰燼。他抬手拭了拭眼角落下的淚珠,對英祥點點頭。馬國用看到,忙道:“皇上起駕!”英祥和奕霄跪伏於地,目送乾隆聖駕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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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芳草,經幾日杏花雨水的滋潤,早已不是“草色遙看近卻無”了,而是綠得鮮嫩欲滴。乾隆擋開為他撐傘的小太監,也不理會馬國用的勸告,慢慢順著長長甬道踱步,恍惚間抬頭,腳步從心,已經把他帶到了長春宮門口。
孝賢皇後棺槨,早已入葬東陵二十餘年,寶頂未封死,留著乾隆百年之後與皇後合葬。而長春宮依然保持著孝賢皇後去世前的原貌,每日有宮女太監打掃潔淨,一應陳設照舊,乾隆每次進去,都還有種“皇後還在等著”的錯覺。他沿著路撫過去,牆麵、扶手、圍欄、門框、窗欞、台幾、條炕、碧紗櫥、多寶格……纖塵不染,反被摩挲得光滑潤亮,他怔怔然站在那裏,等著她從裏間出來,頭上是通草花兒,身上是素絹衣裳,手指修長而不染蔻丹,樣子樸素清麗,笑容溫暖明媚,聲音柔和貼心,她永遠比那些個豔麗的嬪妃都更加美好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