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淒涼詠銀月成玦(1 / 3)

曾有近二十年沒有見到女兒,對乾隆來說,兩年的時光似乎並不難熬。自從傅恒去世,他的心越發覺得空落落的,軍機處使用的人都嫌不夠趁手;後宮裏,不需煩心,令皇貴妃把一切打理得都好,平素陪伴自己的幾個年少嬪妃,嘰嘰喳喳的也很解悶,卻難以解語;原本兒女眾多,還在世的卻已不足一半,大多歿在他的前頭,那麼多回白發人送黑發人,傷痛的心也似漸漸磨鈍了一般。

隻是禦醫的奏報,仍丟在案幾上,黃絹的封麵亮得刺眼,讓他每每瞧見都重拾那種熟悉的痛楚——曾有一個午後,乾隆在早春的微雪中瞠瞠然回憶了半天,才回憶起同樣的感覺曾來自乾隆十三年春季,孝賢皇後遽然去世的那天,所不同的是,當年血氣方剛、愛意濃烈的自己,是多麼地控製不住脾氣;而今,卻明白地曉得,這是注定,無法挽回,亦無法後悔。脈案上清楚的小楷字準確描述著一個個症狀,出離事外,冷靜細膩,但他要看完,卻費了好大力氣、好長時間。幾回胸口疼痛,氣急心慌得幾乎難以為繼,卻不願傳喚太醫,總是自己歇一歇調整個七七八八,又繼續向下讀,讀了一遍又一遍,仿佛這樣,可以挽住她的性命更久些。

兩年前那場剿殺清水教的戰爭,官軍勝利了,除卻二把手林清借招安之機逃脫之外,餘外人等或死或囚,王碩禎受傷甚重,未到順天府已經沒用了。一場借白蓮教起義,戰火燃遍半個山東省的大案就此算是終結,可此刻回憶起來,乾隆心中沒有半分應有的喜悅:這場勝利,是不是代價太高昂了?若是可以回頭再來,自己是不是願意做出截然不同的抉擇?

好在,她還在那裏,好在,自己沒有衝動。乾隆被心裏湧上來的一陣思念糾纏得難以解脫,終於起身對外頭道:“備朕的禦輦,去宗人府瞧瞧。”

馬國用跟在乾隆身邊多年,對他熟悉得很,自然知道其中意思。皇帝看視生病的兄弟、子女、勳戚、大臣,都是常見的事,亦是難得的恩寵,他略略舒了口氣,急急吩咐下頭準備。回頭窺見乾隆果然神情裏帶著些憧憬般的悅色,不由要上去湊趣:“冰圖郡王剛剛成婚,皇上厚恩厚賞,郡王感念皇恩,幾回遞折子過來要謝恩呢!”

“跟朕少玩花頭!”乾隆淡淡道,瞥了馬國用一眼。奕霄折子裏請求什麼,他非常明白,之前有些猶豫,現在想想倒也好,今日看望過她,若是她也願意放下身段懇請,倒也不妨讓英祥進來見一麵,或者讓她回去兩天,接受新婦的叩拜,也算是再次施恩於她,不定心情一好,她身上綿延的重病症也能得緩解呢!

等待的間隙,內奏事處送來各部的緊要奏折,乾隆隨手拿起,先翻略節,後看正文。翻到宗人府的一份折本,他怔了怔:宗人府素是閑差,有什麼要緊事正兒八經寫折子過來彙報?打開翻了一頁,他的臉就變了色,沒看完奏報,從“病情加劇,闔然長逝”的字樣開始,那些端秀的濃墨楷書在乾隆的眼前已經模糊成了一片,耳朵裏“嗡嗡”亂響,心髒似要彈出胸膛一般,鼓脹得氣都透不過來。馬國用見乾隆一手摁著才讀了一頁的奏報,一手揪著胸口衣服,臉色發青,搖搖晃晃的樣子,嚇得肝膽俱裂,上前邊扶邊道:“傳太醫吧?!”

乾隆無力地搖頭。馬國用不死心,又道:“那,那叫令主子過來?”

乾隆突然暴怒,反手把馬國用一推:“滾!讓朕靜一靜……靜……一靜……”那爆發的力量遠遠不足,瞬間就被悲慟淹沒,聲音低至幾乎聽不見,人也踉蹌得跌坐在條炕上,唯有那冰冷的感覺,彌漫在四肢百骸——他還是誤了,還是誤了……若是去看望她再早一天,又若是自己當年沒有在情急之下說“賜死”的話,又若是肯對她在自己眼下弄權假裝不知,又若是依著傅恒的遺願不再想著“報仇”……怎麼會有此刻楚痛?淚水毫無顧忌地湧落,在六旬皇帝明黃色的衣襟上濺出一朵朵水漬,上麵的十二章紋樣五色斑斕,一條正龍栩栩如生,冰冷的眼睛透出傲岸和漠然,下麵江牙海水,翻滾著巨浪。這是他的江山,他用盡心力保全愛護的江山,他仔肩重荷不敢稍有疏忽的江山。如今他無聲地流著淚對著這片江山慘笑。

皇帝把自己關在閣子裏幾乎到半夜,馬國用在外頭支著耳朵聽動靜也聽到半夜,終於聽到裏頭蒼老的聲音:“來人。”

馬國用幾乎是舒了一口氣,趕緊揭開簾子進去,躬身問道:“皇上有什麼吩咐?”

乾隆一瞟外頭,影影綽綽站著、焦急地向裏頭張望著的似乎是令貴妃,他眉毛一皺,卻沒說什麼,隻是道:“打水洗洗臉。回寢宮。”馬國用偷偷一瞄乾隆的臉上,猶自有未拭盡的淚痕,心裏不免也酸楚,不敢多言,趕緊照吩咐做事。乾隆用熱水焐著腫起來的眼睛,淡淡道:“她的祭文,朕親自來寫。”

馬國用不敢表示任何意見,低一低頭表示聽見了,無奈乾隆眼睛被遮著,並沒有看見,隻是在半輪青白月下輕輕念著:“……秋生衰草,寄悲思於素箋;風摧蘭戺,轉匝地之悲聲。念銀箭初殘,淚尚如霰;北風吹雨,玉匣夢歸。獨憶當日母氏垂憐,而今朝帝子魂歸南浦;性命終不可期,徒夏日冬夜長哀思。登望故塚,唯噓唏而涕零,彤庭輝輝,何重鑄望思台?薤歌無異,頓覺音容之隔;冀爾有靈,歆茲芳薦……”(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