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眼睛,溫熱的手巾掩住了湧瀉的淚水,寄哀愁於詩思,是不得已下的發泄。那一字一句緩緩念來,眼前就是那個小女孩,讓他犯愁、讓他垂憐、讓他喜愛、讓他心疼、讓他矛盾糾結,也讓他享受了做父親時那種應有的、原始的快樂。
從手巾裏抬起眼,天上那將缺之月倏忽變成血紅色,在自己一身明黃服製上灑下一層抹不去的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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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旨意傳來,新婚燕爾的奕霄馳往宗人府,打理母親的喪事。他遠遠瞧見躺在涼涼炕上,蓋著白布的那個身體,腿裏已經軟得動彈不得。宗人府的吏員勸解道:“人死不能複生,王爺還是節哀才是……”他影影綽綽聽著,拌蒜般的走著,白布下露出一隻手,白膩如舊,握上去卻無比冰冷。奕霄一聲長慟,眼前昏黑,栽倒在地上。
他再次醒來時,隻覺得渾身冷得如置身冰窖一般,可身上沉沉,壓的是還帶著陽□□味的棉被。奕霄多希望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噩夢,扭轉頭去,正在往他額頭上敷著冷毛巾的,是一臉可怕憔悴的父親。那神色直接告訴了他,一切都是真的。
英祥牙關一直沒有鬆開,見兒子醒來,嘴唇顫抖,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你終於醒了。”仿佛是雪花飄零在他頭發上一樣,不知是不是一夜之間,點點斑白夾雜在黑絲之中,亮得耀眼。
奕霄霎時淚如雨下,臉頰上零零落落盡是水痕。他掙紮著爬起來,“撲通”跪倒,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爹爹!是我去得太晚!是我沒有執著地求皇上!是我沒有達成娘的心願!是我那時候不聽話!……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他哽咽著,但每一個字都是喊出來的,這樣的愧負自責,並不帶半分虛偽。英祥顫抖得許久都克製不住自己,終於上前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扶住他,自己也撐不住單膝跪地,才穩住身子,戚戚然開口勸道:“你千萬不要這麼想。這全都不是你的錯……是命罷了!”奕霄撲倒在英祥的懷裏,任他摟著,父子倆抱頭流淚,隻覺得世間天昏地暗,再無半分光明。
命運終不可期,愛妻一夜之間天人兩隔,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縱已有了三分準備,臨了還是無法接受!英祥悲慟得恨不能以身相殉,隻是看到病榻上的奕霄,因驚悸悲痛而高燒昏迷,嘴裏不時說著胡話,形容極為可憐。若不是為了兒子,英祥不可能挺住這最後一口氣,在床榻邊不眠不休地照顧驚悸高燒的奕霄,讓他終於有了事做,才能排解那如湧浪般把自己埋頭淹沒的痛苦浪潮,那讓自己無法呼吸的浪潮也幾乎讓他的心髒驟然間停止跳動。
奕霄畢竟還小,遭遇了這樣的災難不光承受不住,而且無法排解情緒,不自覺地把責任全攬到自己頭上,自責幾乎要把他壓垮了。英祥知他這一病全是心病,也隻好對他細細勸慰。派了家人為奕霄請了病假,接著就是上折子請求丁憂。
奕霄一身潔白孝衣,對英祥道:“爹爹莫怪我不懂事,這個爵位我不想要了。我隻想回杭州,離開這個傷心地,以後讀書垂釣,了此一生。”
英祥太息一聲,對兒子說:“經曆了那麼多事,我對這些名位利祿其實早已看淡,也不願意勉強你去看重這些。可是人生在世,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你想回杭州,皇上同意不同意?你若是為這事再和他鬧別扭,我豈不為你擔心?你娘的第二個遺願,是歸葬科爾沁草原,但我估計皇上也並不願意,你若推辭這個王爵,將來她的墳塋誰來祭拜?誰來養護?皇上這話一問,你從何作答?你願意她仍是懷揣著失望在仙界獨傷麼?”他看著兒子那有些像母親的五官,心裏墜墜的沉痛,繼續道:“何況,能夠衣食無憂,而避開朝野紛爭,做一個富貴閑人,大約也是莫大的福分。你能夠不再縈懷往事,不會自甘墮落,過得好一分,你娘在天上一定會高興一分。”他抬手拭去奕霄臉上滾落的淚珠:“我將去科爾沁終身陪伴你娘,願上天賜福,可以使我終老故土。不過,我也決不勉強你,爹爹的話,你好好考慮就是。”
奕霄無奈得幾近絕望,他長跪在母親靈前,“哇”地一聲大哭。
“老爺!霄二爺!”家裏的門房匆匆趕了過來,“剛才皇上身邊的一個公公過來傳旨,叫我們預備著,皇上一會兒會過來親臨祭奠。”
奕霄聞聽,吃了一驚。本來公主薨逝,皇帝親臨祭奠也是常有的,但冰兒至死都沒有正了名分,乾隆此來就是異數。
奕霄看看父親,英祥臉色冷淡,說道:“你是他的臣子,當盡君臣本分。我是一介布衣,沒有迎駕的必要。”轉身到後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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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禦駕已到,奕霄此時也不及細想,趕緊到門口跪迎。
禦輦在眾侍衛的護持下到了門口。乾隆從裏麵走出來,奕霄大聲報職名請安,聽皇帝叫免禮才起身,他眼睛腫著,麵色蠟黃,臉上黑黑白白一道道淚痕印記,額發長起老長如同亂草,白布孝袍上膝蓋處兩塊泥印。乾隆關注地瞧了一眼,又問:“你這陣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