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溪雲斷春生囹圄(3 / 3)

院門響了,她沒動,懶懶地斜倚著柱子,連門的方向都沒有望過去,可隨即傳來的聲音卻讓她渾身熱血湧上來一般一陣痙攣。

“娘——”

冰兒遲鈍地望向門邊,不是奕霄又是誰!

不覺時光已匆匆過去兩載,出了薩楚日勒的孝期,奕霄換了身裝扮,大約也是要赴宮中賜宴,須是一身公服,在累絲金冠頂上一枚紅寶石熠熠閃光,紺青織金的團龍補服,蜜蠟朝珠,領袖口都是豐厚的貂嗉,他打理得那樣一絲不苟、富貴輝煌,卻毫不憐惜地一下跪倒在地上雪泥中,雙淚滾滾而下,忍著沒有發悲聲,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娘身子好?”

“你怎麼來了?”

奕霄強笑著說:“兒子要成婚了,皇上特許我給娘磕個頭謝過養育之恩。可惜,隻讓我一個人來。我還帶了些吃的用的,他們在後頭檢查,大約得過一會兒才能送來。”

冰兒欣慰地一笑:“真是好消息!是……阿柔嗎?”

“嗯!阿柔深恨沒有給您獻茶磕頭的機會。”奕霄忍著悲愴,硬在唇角擠出笑意,隨著笑意的,還有那淺淺的小渦,若隱若現。他不敢說,那天乾隆看到了禦醫給她診治的脈案後,把自己獨個兒關在暖閣裏一個多時辰沒有見人,其後方喚了他過去,定神望了半天,才把脈案推過去,說道:“你不是說,杭州有個下了聘了女孩子麼。籌備籌備,娶回來給你娘衝衝喜吧。”當時奕霄就懵了,脈案上那些術語他隻一知半解,但“油盡燈枯”四個字仍然足夠觸目驚心!

他當時就在乾隆辦公的暖閣裏失聲嚎啕,皇帝也沒有怪他的失儀,反而跟著墜淚,隻等奕霄哭累了,停下了,才說道:“朕顧忌著清議,此刻什麼都不好給她,但若是……將來哀榮,不能再有半點辜負。朕說話算數!”

此刻,奕霄獲得乾隆首肯,終於可以站在這裏凝望著母親,她形銷骨立,迎風搖搖,然而皮膚極白,眼睛極亮,笑容極美,依然是他記憶中那個伉爽性子、堅毅勇敢的娘親。娘親開口問道:“後來,雯兒怎麼樣?”

“隻……隻半個月……就沒保住……”

大約是在意料之內,冰兒閉了閉眼,滑下眼角兩滴珠淚,麵容卻無喜無悲,隻問:“皇上有沒有為難她?我開的方子有沒有減輕她些痛苦?你爹爹……他身子好麼?”

每一個問題都是那麼難回答,奕霄望著冰兒期待而淡定的眼神,終於回答道:“皇上聽說她捅死王碩禎,初始有些生氣,後來聽說中毒的事,歎息了半天,最後沒有為難,叫刑部的人上家裏問了幾句話,就遣禦醫過來診治,可惜毒性太重,已經發作到心脈,娘的藥隻略略減輕她的痛楚。好在,最後也快……最後的時辰,是爹爹抱著雯兒兩天兩夜……”他說著就不忍回憶,頓了半天,忍到眼淚幹在眶子裏,才繼續說道:“爹爹安慰她別怕,安慰她家人都在她身邊……雯兒很勇敢,怕爹爹心疼,最痛的時候也咬著嘴唇不發聲、不哭鬧,她偷偷跟我說過,她任性胡鬧,最對不起爹娘……”

那廂的淚水如走珠般落了下來。她仿佛能看見奕雯的模樣、英祥的模樣,女兒發紫的臉色,丈夫夾著銀絲的發辮,那種錐心至痛,刺在她如此麻木的心頭上都疼成這樣,不知道丈夫和兒子是怎麼熬過那樣慘烈的時光!

“霄兒!”她鈍鈍說道,“我自知已經沒有幾天了——你不用假裝勸我,我學藝不精,好歹在蘭溪時還算個出名的藥婆;如今禦醫每每來診脈,必然把結果告訴了皇上。人,不過就是那樣,我也沒有什麼還放不下、還要牽掛的事了。你可不可以幫我求求皇上,一是讓我再見你爹一麵,二是讓我,將來歸葬科爾沁。”

她的眼前出現了那極藍極明媚的天空,上麵有好幾隻鷹在盤旋,她與英祥躺在綠得幾乎流淌出來的草地上,年輕而熱烈,自由而浪漫,身與心與大自然交彙為一體。天上的清風吹動敖包邊掛著的彩綢,獵獵作響,這是上蒼在為他們祝福:生生世世、朝朝暮暮、相濡以沫、執手偕老……

怎麼有那麼多那麼美好的詞彙啊,道盡了人心中對幸福最永久的期許!她就在草原裏,迎著風,依偎著愛人,享受著美好的時光,可以這樣直到永遠!

她知道這些是夢,白日黑夜,她常常在那樣的夢中麻痹自己,可以在長久處於半睡半醒、不人不鬼的幽禁時光中,給自己的眉梢眼角帶點真切的笑意。

“王爺,時辰不早了!”外麵傳來宗人府吏目的聲音,“今日宮中賜宴蒙古王台吉,王爺不該遲到才是!王爺帶來的東西看好了,一會兒就送進來。您放一百個心吧!”

千般不舍,萬般不願,可終有盡頭。冰兒送奕霄到院門,門口兩個護衛雖不言聲,卻拿身子擋了過來,阻絕了冰兒和奕霄之間的視線。太陽透過冰凍的雲層,隱隱可見灰白色的輪廓,散著些許淡金色光暈。地上積雪剛被掃除,凍泥裏竟然鑽出一絲絲新綠。冰兒抬頭望著遠處,在奕霄滯重遲緩離開的腳步聲中,看到那棵椴樹枝椏新生的鼓脹芽包——春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