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前的每一個周末,我都是這樣,拿著裝了給父親、母親的菜的保溫桶過來的。整整2年,直到父親轉入重症病房的半年前才停止的。
這院部的氣味沒有變過。
來的目的卻不一樣了。
見到Roger和走過的護工、護士打招呼,想來那時我也是這樣的。
被他們稱為“徐老師的兒子”。父親確實是老師,而且不是一般的老師,是足夠資格當這邊主任醫師的老師的博士導師。隻是被這麼稱呼,總是不是非常舒服。
“到了,我先進去。”
我看著Roger推開麵前的這扇病房門,不由得愣住了。
門的左邊,也就是我的右手邊,是一個小牌子,上麵寫的幾個字,像是帶了一絲電流,讓我有一些顫抖。
重症監護室。
“哦,是你啊,你是徐老師的兒子?”
被醫院裏的人認出了?
轉過頭見到的是完全不認識的麵孔。或許說是完全不記得更加的準確才對。
這位中年護士認識我,我卻不認識她。如果是認識我的話,當年,我父親還沒死的時候,她應該也不過究是二十左右的小護士吧?
“你怎麼到這裏來了?怎嘛,看朋友?”中年護士看了一眼虛掩著的重症監護室的門。
“啊,算是吧。”我點了點頭。
“這對夫妻,唉,雖然不見得有徐老師還有你媽媽那般,但是卻也很像了。雖然我們這裏這樣的夫妻不少。”
她接下來說的什麼,我已經完全不知道了。我隻知道,有人在我邊上說話。
注意力已經完全集中在了回憶那段不喜歡回憶的過去了。
“Orias,Orias?”
我發著呆,但是被Roger搖醒了。
“怎麼了,站著睡著了?你又不是宮本武藏。”他開著我的玩笑。“護士長,中午好啊。”他和我身邊的那位中年護士打著招呼。
“我又不是馬,怎麼會站著睡?”我對著那位護士點了點頭,跟著Roger進了重症監護室。
我一進病房,就撇了見了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很年輕,看起來年紀應該在25歲左右。隻是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沒有顏色。雖然有麵罩遮著他的口鼻,但是我還是能看出她長得很漂亮。不僅臉漂亮,眼睛也很漂亮。眼睛裏藏不住的靈光像是能流動一般,似乎隨時都能滴出水來,完全不像這般重病的人。
四個摞在一起的枕頭墊在她的背後,支撐著她的身體。
又是兩個枕頭擱在她的左手手臂下麵。手臂看起來有一些奇怪,應該是浮腫了吧已經。隻是,即便是在浮腫的狀態下,她的手臂看起來也並不醜陋,倒是感覺更加的有力。應該是她之前偏纖弱了吧。
麵罩蓋著她的口鼻,氧氣從通過導管收入她的身體裏。
左手手臂上插著吊針,通過靜脈注射往她的身體裏一點一點的輸送白色的液體。
營養素嗎?還是蛋白?
我看見了床右側欄幹的空擋間穿過、放置在一個小凳上的袋子,袋子裏麵是黃色的液體,液體中還有血絲。。
這麼說她已經幾乎不能生活自理了嗎?已經需要用這種方式排尿了嗎?那麼排便應該是已經開始用尿布濕了吧。
身體機能看起來應該是有不少器官開始衰竭了吧?
我覺得眼睛酸澀了,但是卻不濕潤。不自覺地有些咬緊了牙關。
“能聽清嗎?他叫Orias。Orias,這是我妻子。”Roger彎著腰,半摟著自己的妻子,頭靠著她說著話。他說著,抬起了頭,臉上的笑容卻是是幸福的。沒有悲傷。“我妻子叫……”
“我已經看到了。在門牌上有寫著。”
我覺得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有一些奇怪。
雖然這樣打斷Roger的話非常的不禮貌,但是這個名字,我真的,真的是不願意聽見。
這個讓在這個情景下,光看就覺得心碎的名字。
這張臉,雖然已經過了三年,但是我是絕對忘不了的。
這張臉,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9年前,她就這樣稱呼我“木頭”。
9年前,她就這樣和我說過“如果有問題就來問我”。
9年前,我在那學校後門的清朝建起的小巷中常常能見到她的身影。
3年前,她就這樣和我說過“我和你說過這種話嗎?我怎麼記得,那時候是你老是對著我笑呢?”
現在,也許她也認出了我,也許沒有認出。
如果她已經認出了我,又會願意對我說什麼話呢。
她的那淺淺笑容,雖然是在那慘白的臉上,但是卻讓人莫名的心安或者說平靜。
也許這就是Roger無論如何都要是一副快樂的樣子的原因吧。即便他會躲在某個地方流淚,在她的麵前,他至少會使一直笑著的吧。
對著那樣的笑容,完全無法流露出那種哀傷的情緒。
我確實認出了她。
我選擇不和她說話。當作不認識她。
沒有再想過能和她再次相見。沒能想象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她。如果再附加上她現在的身份,我更加是不可能會想過。
雖然我想寫一本書。
無巧不成書。
但是這樣的巧合,我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
完全地厭惡。這種極端刻意一般的巧合。
像是要將矛盾刻意安插在一起。
我很想流淚。但是完全流不出來。
“Orias,你認識她?”
Roger的疑問毫無根據,卻又能算是歪打正著。
我卻不能去肯定。
“她很漂亮。”我也不知道我說話是什麼樣的聲音,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但是我明白,我一定非常的不自然。“這麼漂亮的女孩,病成這個樣子,讓人看著心疼啊。”
“嗒嗒。”
靠著枕頭坐著的女性似乎非常吃力地抬著右手,輕輕的戳了兩下自己的麵具。麵具裏起了一陣一陣的小小的霧氣。
她要說話?
“你等一下啊,Orias來幫我扶著她一點。”Roger招呼著我,慢慢地輕輕的離開了女性一點點,就像是在拖著一個青花瓷瓶一般。
我趕緊走過去,不敢像Roger那樣摟著她,隻是輕輕扶著她的肩膀和上臂。
身體的觸感軟綿綿的,就像是注了水的海綿。嗯,不,比那個更加的柔軟。像是按下去就不會再彈起來一般。
這就是水腫嗎?
“就一句話。不要多說。”Roger捏著她的麵罩,對她反複的叮囑了兩遍。等看見她慢慢地點了頭之後,Roger才輕輕拉起一點她的麵罩。“Orias,貼近一點。”
我幾乎把耳朵貼在了她的蒼白嘴唇邊
“Danke(謝謝).AufWiedersehen(再見).”她對我說了這兩個詞。
Roger又將一絲不苟的將麵罩放在了她的臉上,蓋住她的口鼻。
“她很善良吧?”Roger也能聽懂德語,他雖然明白了妻子這句話在此時此刻的意思,但是卻不會明白這兩個詞對我來說的意義。
德語裏麵,我隻認識這兩個詞。
她也隻對我說過這兩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