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手藝人生存狀態素描之八:劁豬匠
小時候最怕劁豬匠。可能還是在蹣跚學步的時候吧,我們一幫小夥伴在稻場裏玩耍,突然聽到嶺上有嘟嘟的號角聲傳過來,有人喊一聲劁豬匠來了,於是我們就躲到床底下或草樓子上不敢吭氣了。
現在想起來,劁豬匠的號角聲可能是最早給我恐懼的東西。
這可能與劁豬匠劁豬這個場景有關。
劁豬是這樣:劁豬匠把豬仔抓在手裏,放倒在地,一隻腳踏住豬仔的頸脖,另一隻腳踩住豬仔的後腿,用刀在豬仔後腿前麵劃一道口子,然後把指頭伸進去,摳一陣,摳出一截腸子,用刀割了。
這時候,豬仔死命地喊叫,劁豬匠一隻手上全是血。確實讓人感到殘忍而恐懼。
另外的原因是:我們大隊的劁豬匠周祖璋又是一個會“作法”的人。我們常常聽大人們講,他會許多神奇的法術。腳一跺,能把鎖打開;而且還會“箍包”(鄂西一帶,把人體上長的癰疽稱為包),說他在一問一答之間,就可以把別人身上的包弄沒了。他問來人,包有這麼大嗎?他這樣問的時候,手在比劃著,他比劃得有籃球那樣大,來人自然說沒有。他就又問:有這麼大?兩手就迅速地往攏收縮。來人自然說,沒有這麼大。他就逐漸往小裏比,最後兩手合在一起,說,好了,你回去吧,包已經沒了。而那人回到家裏,屋裏的人果真好了。
當然,還有什麼隔山止疼、封狗子口、接媽子(讓產婦來奶水)、讓死豬走路等等被傳得神神秘秘的事情。
我沒有看到過這一些,但大人們言之鑿鑿。因此,在我們幼小的心靈中,這個周劁豬匠是一個十分神秘的人物,似乎帶著一種特別的“煞氣”。
所謂“劁”,就是閹割。劁豬就是在豬還是豬仔(俗稱“籠豬子”)時,割去雌豬(奶尖子)的卵巢(俗稱兒腸子)和雄豬(鴨豬子)的睾丸,使其失去生育能力。劁豬匠除了劁豬,也還騸牛,給牛、豬治病,因此也稱他們為豬大夫(牛大夫)。
周祖璋我看見過。大約是七十年代吧。那時他已經很大年紀了。我記得他的臉很瘦,頭發花白雜亂,穿著一件黑色的中山裝。我記得他是因為那年我們家的一頭豬病了,母親要我去請他來整(治療)豬。
這之後,我沒有再見過他了。這次,我找到了他的兒子周功會,因為周功會子承父業,也做了村上的豬大夫。
這正是采摘茶葉的季節。周功會帶著他的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兒子也是豬大夫,有點世襲罔替的意思哩),正在坡上摘茶葉。家裏的一張篾席上,堆了許許多多嫩綠的鮮茶葉。一走進屋裏,就有一股濃烈的青茶的芳香。
周功會見我問起劁豬的事,首先就向我說他父親。他說父親原來是“跑教”的。我不懂跑教是什麼意思,問他才明白。原來他說的跑教是流動作業(相當於“江湖遊醫”吧),(我這樣理解周功會說的跑教,可能是“教”與“劁”諧音,而說跑劁顯得很粗俗,鄂西民間有一句罵人的話叫“作劁”,因而,劁豬匠們便把跑劁說成跑教),因為當時劁豬行醫,沒有人管,一切就看你的技藝。所以,那時候,他們必須要有號角。隻有吹號角,才有人知道是劁豬的來了,正像貨郎擔手中的搖鈴一樣。
劁豬匠的號角一般是用羊角做成的。羊角就是普通的山羊角,把角尖鋸掉,在裏麵塞上一個小哨子,號角就做成了。它的聲音沒有牛角做成的號角那麼渾厚,可是很嘹亮。這隻號角讓人想起那時的鄉村生活。
劁豬匠在密林裏走著,遠處有幾處農舍,或者密林外的田間有幾個農夫勞作。劁豬匠便把號角拿出來,嘟嘟的號角聲穿過密林,向遠處飄蕩。這時,有人打開了房門,農夫直起了腰背,打量著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他們中有人喊道:劁豬匠來了,於是便有人向他招手。他這時便走向一戶人家。農家的稻場裏,立刻就響起豬仔叫喊的聲音……
周功會聽我說想看看號角,立刻上樓把這個曾令我們聞之色變的號角拿了下來。周功會他們這一代人不再吹號角了。他把這支號角保留下來,可能不僅僅是對於令尊的懷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