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石匠很在意別人對於鑽磨技藝的評價。因為當時一個村子裏有好幾個石匠。隻有磨鑽得好,才有人找你幹。而有時候即使用心也難免出問題。這時,石匠不會承認自己有問題,而會說石頭有問題,或者說鑽磨那天,有什麼高人搞“板眼兒”等等。
搞什麼板眼?如果推不出麵來,石匠就會說,這磨被別人封了口。
其實,這是鑽磨有竅門。有口訣:“一指黑,二指白。”什麼意思?是說磨沿的寬度(這當然是指內沿),磨沿兩指寬時,磨出來的東西就白,磨沿隻有一指寬,磨出來的東西就是黑的。其實道理很簡單,磨沿寬,東西放在裏麵碾壓的時候就長,才會細,就白了;窄了,東西碾不碎就落出來,所以黑。
那麼,是什麼因素決定了磨推不出麵來呢?一是磨沿不能太寬,二是趕齒的走向與弧度。磨齒,不管大磨還是小磨,都是八方齒,大磨一方齒是13~15根,小磨一方是7~9根。大磨有兩根趕齒,在磨裏被碾壓的東西,出得快還是慢,與趕齒有很大關係。如果趕齒的走向不對,東西就不能順利地出來。
當然,決定磨好不好推還有一些因素,如磨齒的深度、銳度、走向等等。
鑽磨是石匠最簡單的業務。以此觀之,石匠大概也不那麼容易當吧。
鋼磨(幹濕磨、磨麵機)普及後,農家用不著再請石匠打石磨、鑽磨了。人們不再記得起來石匠了。隻有在吃饅頭、吃大米飯的時候,才會說起石磨:哎,機械推的麵到底沒有石磨磨出來的好吃;米也沒有石碓舂出來的米香……
那麼,鄭光華,這個想一輩子吃石頭飯,在大山裏錘煉出了一身侍弄石頭的絕計的石匠,現在還能做什麼呢?
打碑!
農村立碑(墓碑)的風俗勃興於上世紀八十年代,主要原因是農村因為實現生產責任製,得到休養生息的農民們手裏有了一些餘錢,也應該是“倉廩實而知禮節”吧。
墓碑的材料是石頭。因而,石匠有了用武之地,石匠也就保留了下來。要不然,我現在也很難找到鄭光華了。
鄭光華的房前屋後都擺有一些石料,都是打墓碑用的。他的作業方式是這樣。哪家要打碑,就先到他這裏來預訂。然後他就去取石料,請車運到家裏,在房子外麵搭個棚子,作為他作業的地方。打碑一般要打七塊石頭,大約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最難得打的是碑麵子。它是墓碑的主體部分。首先,要用鑽頭把表麵鑽平,然後磨光。這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需要幾個人配合。程序是先把碑麵擺到一個牢實的木架上,然後用夾棍夾住一大塊砂石,幾個人抬著大砂石,在碑麵來回晃動,一邊有人往上澆水。開始用糙石,然後再用細石,直到把碑麵磨得光滑如鏡。一般地,磨這麼一塊碑麵,需要六個工。
現在,因為有了球磨機,磨碑麵就變得簡單一些了。
碑麵磨好,就能往上麵刻字、雕花了。
這時石匠會告訴東家,要刻碑了。但石匠不會急急忙忙刻起來,他要將情況告訴東家。因為有規矩:這時候東家要給石匠封喜錢。
喜錢就是一段“紅”(紅布、紅綢之類)搭在碑麵上,或者是一個揩汗的毛巾。
收了喜錢,石匠就會把罩在碑麵的東西揭開,請先生在上麵寫字。寫字的先生,可以由東家請,也可以由石匠代請。
先生把碑文寫好了。石匠就開始刻了。
鄭光華說,刻字是打碑最難的。要靠手裏的力度來控製字的輪廓和鋒芒。用力要均勻。尤其是不能刻錯。一筆錯了,又要重新磨掉,再從頭來。
還有一個難題是要雕畫,就是在上麵雕龍刻鳳。這不能請人來畫。誰會畫呢?隻有自己學畫。鄭光華說,為了學這個,他費了不少工夫。
碑打好了,還要立碑。東家會挑選一個日子,把幾塊碑石都運到事先選好的地點(一般為墓地)立起來。這時石匠就會說幾句吉祥的話:“此墓此墓,聽我囑咐,天長地久,地久天長,子孫萬代,步步高升,萬代發祥。”
這才算把一座碑打好了。多少工錢?八百塊錢。
打一座墓碑,三十天左右,八百塊錢,每天隻有二十多塊錢。鄭光華說,這是他家庭的主要收入。他一年下來,大約可以打八到九座碑,可收入六千多塊錢。
鄭光華今年43歲。已經從藝近三十年,是個老石匠了。我問他現在有沒有人跟他學藝,他說沒有。因為這個事蠻苦,年輕人都吃不了這個苦,而且在外麵打工,比這強。
我拿起一把鑽子仔細端詳,似乎看見了原始人在莽莽森林中奔突,拾起石塊向前麵的一隻香獐擲過去,看到他們為了切割香獐的大腿,迷茫地尋找著鋒利的石塊,用一個石塊去打擊另一個石塊……
當然也會想起打穀場上的嬉鬧、舂米時的歡笑、以及那響徹在春夜裏手磨的聲音……
似乎一眨眼間的事情,從人類用石頭去獲取野獸野果到石器終於退出工具的行列。
想一想,一種伴隨我們走過幾千年的東西,就這麼沒了嗎?真的很難讓人相信!
200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