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手藝人生存狀態素描之四:銅匠
找到嶽魁剛是因為老冀。這是因為很偶然地聽說給他做工的人中,有幾個人是銅匠。老冀本來是個公務員,退體後,自己辦了一個三峽植物園,聘了一些人,把三峽工程蓄水要淹沒的荷葉鐵線蕨、梳花水柏枝、三峽蚊母樹等一些珍稀植物搶救性的挖回來,移栽在自己的植物園裏。我打電話給老冀,問他那裏是不是有幾個銅匠。他說是啊。於是他親自開車,把我送到銅匠嶽魁剛、嶽魁金家裏。
打銅,我小時候見過。我們家曾經打過一個銅耳鍋。打這個銅耳鍋的時候,母親就會說到吊在火頭的那把渾身結著一層煙殼的銅炊壺,說是某年某年,用多少糧食換來的。那兩年,一家人多吃了一些草。
母親為何寧可讓一家人多吃一些草而要添一把銅炊壺?
銅炊壺燒水很快,相比鼎鍋和瓦罐,也好看、衛生(置不起銅炊壺的人,一般用鼎鍋燒水。鼎鍋是用鑄鐵製成的,是當年可以買到的商品,因為鍋底和鍋壁厚,鍋上端是敞口的,因而受熱很慢,而且取水不便,要取水,必須把瓷缸伸進鍋裏,而這時火星或灰塵也趁機落入鼎鍋裏了,因此燒出來的水總有一股鐵腥氣、煙垢氣,而銅炊壺,因為有彎曲的長長壺嘴,取水方便、也衛生)。
而更重要的是,銅炊壺在當時就是一戶人家的一件大家當。它甚至還是一個莊戶人家殷實和麵子的標誌。
當時,一般的家庭會有這幾樣銅器:銅炊壺、銅茶罐、銅耳鍋、銅湯匙。富裕的人家,會有銅臉盆。它們取代了鐵鼎鍋、陶鍋、鐵耳鍋、木盆等等,使莊稼人的生活變得輕盈閃亮起來。特別是用銅炊壺燒水,用銅茶罐泡茶,簡直就是鄉村生活的一道風景。
客來了,主人家在火塘裏添些柴禾,把炊壺提到灶房裏盛上水,掛到火頭燒著,然後把銅罐拎出去洗涮一下,放在火塘邊炙烤,待銅罐烤幹,就抓上一把茶葉放進去烘焙。主人讓銅罐在火邊烤一會兒,再拿在手中搖一搖,搖一搖再烤一陣,再搖一搖,如是者三,直到銅罐裏茶葉發出一陣濃鬱的茶香。而這時,炊壺裏的水也燒開了。主人就提起炊壺,小心翼翼地把開水衝進銅罐裏。隻聽哧地一聲,一股白汽從銅罐裏升騰起來,屋裏便堆積著濃釅濃釅的茶香。
這種用銅罐泡製出來的茶膏脂般濃釅,十分芳香。不知道這可不可以稱作功夫茶,是不是山村裏一種簡樸的茶藝,但可以肯定的是,因為有了銅炊壺、銅茶罐,這種最日常的生活也便有了幾分迷人的色彩。
母親堅決地要請銅匠打一隻銅耳鍋,是因為銅耳鍋比鐵耳鍋好看,而且體積和容量也比鐵耳鍋小一些。這樣,就有另一個好處,待客時體麵(假如要弄一點好吃的菜待客的話,較少的份量就會把一隻銅耳鍋裝得滿滿當當;而且那熠熠閃亮的銅耳鍋放在桌上,也令整個餐桌顯得幹淨而鮮亮)。
那時候我們家裏不會有打製銅耳鍋的銅,也沒有錢買銅匠的銅,母親把一把斷了把的銅湯匙,箱子、衣櫃上的銅飾件(在更早的年代裏,姑娘出嫁時做嫁妝,都要請銅匠打飾件,這是釘在箱子、櫃子門上的一種飾物,有各種不同的造型,有的上麵還鏤有精美的圖案,這可見早年手工藝人的製銅工藝了,有些飾件,可能是母親從衣櫃上拆下來了。這應該說是母親嫁妝的一部分)、銅鎖聚在一起,放在一個小竹筐裏(誰知道積攢了多少時日?),用秤稱過,估計差不多了,就去請銅匠。
那個銅匠姓韓,是我們的本家,長得高大魁梧,而且很胖。我至今仍記得他赤裸著上身打銅的時候,揮動錘子或是拉動風箱時,肥厚的肚皮以及腰間的贅肉一抖一抖跳動的樣子。他身上搭著一條毛巾,右手拉動風箱,左手不斷地拿毛巾擦臉上滾滾而下的汗水。他把爐子支在我們屋場一戶姓周的人家家裏。
一天,韓銅匠來我們家吃過早飯,就把母親收集起來的那些銅提走了。到晚上,這些破銅器就變成了一隻亮晶晶光閃閃的銅耳鍋了。
這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事情。這次本想去找這位老銅匠,問了許多人,都不知道下落。
嶽魁剛和嶽魁金、嶽魁甲、嶽魁同四兄弟都是銅匠。沒有銅打以後,他們在老冀的植物園裏做點事情,而且自己也學老冀,到巫山一帶去挖樹蔸子(中華蚊母樹),然後移栽在門前屋後和自留地裏(中華蚊母樹可作盆景,因此具有一定的商業價值),接到老冀的電話,嶽魁剛和嶽魁金就在家裏等著。
他們住著一棟磚預結構的房子,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建的。那時能建磚預結構的房子,可見家境不錯。我問他們為什麼當時能建這樣的房子,嶽魁剛媳婦嘴向嶽魁剛一翹:這都是他一錘兒一錘敲(鄂西方言讀kao)出來的。這就說明這個行當在當時是很來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