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綿竹峽,神農溪才彙入主流,水照舊澈清,隻是深了許多。船老三們操起竹篙,一篙一篙撐開來,豌豆角兒像一片樹葉在清坡上飄搖。人似乎倦了,懨懨地坐在船上不語,隻有耳邊響起篙杆敲擊卵石的錯雜聲。一直躬在船頭掌艄的船老大這時轉過身來,亮開嗓子,唱起一支叫“五把扇子”的山歌。而一歌未了,又有一灘斜在了船前。船老大笑過一聲,旋即轉過身去,雙手抓牢了艄把,而這時一陣更清脆更尖厲的敲擊聲從豌豆角兒兩邊迸發出來。篙的鐵尖在嶙峋的礁石上千萬次地敲擊,早已在石上鑿出一個一個碗口粗細的坑眼,船老二們的篙就插著這些篙眼,把豌豆角兒撐出了激流。
船進入鸚鵡峽,導遊指著右岸絕壁上一排方形小孔,說著古棧道的神秘,講左岸巴人洞遺跡。三峽人總是用這種特殊而必然的方式,把跳蕩的生命築進永恒的自然山水中。船老二們的篙尖打磨在岩石上的坑眼,叫若幹年後的人如何破譯呢?船至觀音岩,左岸山岩上有點點水滴珠璣般落下,導遊說是觀音聖水,誰身上沾了聖水就會升官發財。一聲不響的船老大,在人不知不覺間,早把船調向左行,叫人接受了“聖水”的噴灑,惹得些遊客們狂笑不已。船老大就這樣悄悄地把遊客的疲憊驅趕開,而他又是多麼理解藏在貌似瀟灑的遊客骨子裏的世俗情懷呀!
船入龍昌峽,有小溪彙來,神農溪更添氣勢。豌豆角兒在壘壘礁石中輕躲慢閃,在滾滾急流上左衝右突。過猴子潭灘,船老大叫遊客下船行走,要拖旱,放灘太危險。可是幾位遊客卻要領略這險灘的刺激,嚷著要船老大放灘,船老大淡淡一笑,船老二們已用幾根竹篙把豌豆角兒夾逼到灘口。船老大擺動艄把,往後一個手勢,豌豆角兒便從灘口直射下去。我們就像是被一種巨大的力量從一個高高的山地上被甩了出來。到了灘底,導遊才說,前不久,這惡灘吞噬了幾名遊客,還有幾位船工。
船老大們也許就這樣看待生命、擁有生命吧?船將出龍昌峽,導遊指著前方萬仞絕壁中的一個洞穴,叫人仰望那洞中依稀可辨的岩棺。這是一群怎樣的生命呢?作為生理上的個體的生命,在幾千年前就已經死亡,然而我又覺得這是綿延幾千年的生命形式,構築一道不可企及的風景。在岩棺下麵,一群群纖夫正踏著卵石迎麵走來——這是返回的船隻,纖夫們要把空空蕩蕩的豌豆角兒再一步步拉回起漂點。他們的腰比早晨彎得更低,那“嘿嗬嘿嗬”的號子與岩壁進行著頑強而堅韌的碰撞,像要穿透人的心髒。那無疑是從心靈深處迸發出來的生命力的歌唱。曆史、自然和人就在這亢奮深沉的號子中,在這不停的腳步中閃動著生命亮光。
神農溪彙入了長江。導遊作謝船老大,船老大對導遊說,我的船排的第17號,還要等幾天,能朝前排些嗎?
站在沙灘上,我看到船老二們背著纖繩遠去的背影,頓時覺得找到了一個關於生命的通俗易懂的解釋……
199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