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把這封遺書寫好,放在香港一位可靠的朋友處,他不知道我這封信的內容,我隻是拜托他,假如我在兩年時間裏,沒有任何消息給他,就請他把這封信寄給你。?
我沒有任何財產,也沒有給妻兒留下一筆遺產,不是我沒有本領,而是我生在這樣一個特定的年代,我追隨自己的信仰。這種信仰是渴望祖國統一,兩岸同胞不再分離。即使我為此而獻出自己的生命。但是,我堅信,總有一天,海峽兩岸一定會架起一座橋梁,台灣和大陸不再是兩片天地,兩岸人民將自由往來,共享天倫!?
蘭劍老弟,我知道,你也是從大陸來到台灣的,大陸有你的親人、有你的骨肉,你沒有過錯。但是誰不想和親人團聚,誰不懷念親人!我希望你能為祖國的統一,為台灣回歸作出自己的努力。?
一個中國人任天奇?
1966年2月15日深夜??
看完信,蘭劍的眼前浮現出任天奇第一次出現在他麵前的情形,在香港見麵時,他的瀟灑風姿,以及那天被槍斃時誓死如歸的英勇氣概。此刻,他內心長期以來的疑問終於有了確切的答案。他那瘦小的形象漸漸地高大起來。蘭劍為他的死而痛心和惋惜。為他在大陸的妻兒擔憂,為他在台灣的妻兒悲傷,對於大陸的妻兒,對於台灣的妻兒,都將永遠地失去了這樣一個好丈夫,好父親。這兩個家庭都是破碎的,悲涼的。?
蘭劍多麼希望自己能夠立即回到大陸,找到任天奇的妻子薑妍君和他的女兒任枚枚,告訴他們一個悲壯的故事,告訴她們,她的丈夫、她的父親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漢!他要找到任天奇在台灣的妻子,安慰她,幫助她們母子。可是他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在他的信中卻沒有他在台灣的妻子兒女的姓名,蘭劍感到莫大的遺憾!他不明白,任天奇為什麼在信中隻告訴他在大陸的妻兒姓名,為何不告訴他在台灣的妻兒姓名。?
晚上,玉萍回到家裏時,天已經很晚了,她對蘭劍說:“蘭劍,你知道我今天碰到誰了?”
蘭劍沒有抬頭,全身心地沉靜在任天奇的那封信的傷感之中。不以為然地答道:“誰?”“你怎麼也想不到,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實在是太奇妙了!”?
蘭劍放下書,抬起頭,用驚訝地目光看著玉萍。?
“你幹嘛這樣看著我?”玉萍瞪著眼說。?
“到底碰到誰了?”?
“任天奇的妻子!”?
“什麼?”蘭劍從床上站了起來,大聲說。?
“任天奇的妻子,令狐秀。”?
“這……這是真的?”?
“千真萬確,”玉萍坐下來,望著蘭劍說。?
“這世界如此之小!”蘭劍下了床,在玉萍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說,“你不是在編故事吧!”
“你這個人呀!怎麼今天有點神經兮兮的啊!”?
“玉萍,告訴你一個更讓你感到意外的事,我收到一封來自香港的信。”蘭劍說著,拿出那封信,遞給玉萍。?
玉萍接過信,慢慢地讀著。過了一會,她抬起頭說:“這是怎麼回事?”?
“你再繼續看,看完了信,答案全有了。”?
“玉萍低下頭,繼續看著信,她一會緊鎖著眉頭,一會兒歎著氣,讀完了信,她沒有立即抬頭起,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封墨跡陳舊的信。?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又過了很久,玉萍才茫然地看著丈夫說,“看來每個從大陸來台灣的人都有一本血和淚經曆啊!”?
“台灣這個彈丸之地,從來就沒有完完整整地回到中國的懷抱裏,日本投降之後,台灣本應統一了,可是……哎,真沒想到中國人自己搞分裂,到底何時才能結束這種悲慘的局麵……”蘭劍傷心地倒在沙發裏,情緒頹喪極了,兩滴濃濁的淚水衝出他那緊閉的眼縫。?
“蘭劍,你可要注意啊!這種情緒千萬不能流露出去,一旦台灣當局知道你的這些思想,認定你是共產黨,那還得了!更何況那次大逮捕時你已經是極有嫌疑的人了,要不是趙玉平通過美國的關係,把你保釋出來,還不知道是什麼後果呢!”玉萍小心地把任天奇的這封信疊起來,沒有立即還給蘭劍,蘭劍伸手取信時,玉萍又打開信,看了看說:“落款時間是1966年2月,距現在已經兩年多了,他怎麼會想到自己會遭此不測呢?”?
“你沒看他信中說自己像一個走鋼絲的,隨時都可能跌下萬丈深淵!”?
“幹這種事的人就不應該結婚,這不是害了老婆孩子嗎?”玉萍帶著幾分埋怨說,“現在可好,反而害了兩個老婆,兩個家庭。真是一個大悲劇啊!”?
“怎麼能這樣說呢!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啊!他也需要感情,需要愛情,需要孩子,需要溫暖,需要天倫之樂啊!”蘭劍顯得有幾分激動地說。?
“是啊!他倒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有情有義,有血有淚,還是一個有才華的男人,你看他的詩,他的書法!”?
“玉萍,任天奇拜托我們有一天回到大陸時,一定要找到薑妍君,可是我們何時才能回到大陸去?現在他的台灣妻子就在我們麵前,而且到了窮困潦倒的地步,我們應責無旁貸地承擔起照顧他們母子的責任。”?
“當然,我在沒有看到他的這封信之前,知道她是任天奇的妻子,我就十分同情她,給了她800元台幣,讓她趕快給孩子治病,孩子病好後,就到我的賓館上班。
“她的孩子病了?”?
“哎。”?
“800元台幣怎麼夠呢?”蘭劍說著去拿自己的包,“明天你想辦法找到她,我這裏再給她2000元台幣。”?
“這些錢我還是有的,你就別操心了,包括她以後的工作,最好都不要你出麵,你的目標太大,她是任天奇的妻子,說不定還有人在暗中監視著她呢!”?
“那好吧!”?
夜已經很深了,蘭劍和玉萍躺在床上,兩個人都無法入睡。任天奇的這封信在他的生活中翻起了不小的波瀾,甚至對他們已經穩定的生活引起一場動蕩。蘭劍一會翻了個身,他怕驚動了玉萍,強迫自己盡快地入睡,可是茫茫思緒總是圍繞著任天奇,圍繞著來台灣近20年的生活輾轉反側,越想越覺得煩躁不安,巴不得立即回到大陸,回到南京。這些年來他從沒有如此迫不及待過。好像自己是一個臨時外出亟待歸來的丈夫。他躺在床上,全身軟綿綿,輕飄飄的。頭腦空空,四肢無力。當他時而清醒一點時,所有的感情寄托被這殘酷的現實無情地切斷。20年,人生能有幾個20年!當初他是一個20歲剛過的青年,如今已經是向天命之年奔去的中年,再過20年,他將是一個快要入土的古稀老人!可怕,太可怕了,他突然覺得自己驚惶萬狀,唯恐自己將要葬身於這個孤零零的海島上似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他想到蘇軾對妻子永不能忘的深摯感情,10年來,雙方隔絕,而自己已經和妻兒分離20年,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流過他的麵頰,浸濕了枕頭!?
蘭劍無法排遣心中的憂悶,找到了楊正義,問他大陸的文化大革命到底成了什麼樣子了,楊正義說,台灣報紙上你不都看到了嗎?劉少奇、陳毅、賀龍不少當年重要人物都被打倒了,現在是造反派說了算。?
蘭劍憋了好半天,最後說:“正義,我想乘大陸混亂之際,偷偷地回去一趟!”?
“什麼,你瘋了!”楊正義吃驚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指著蘭劍說,“蘭劍,你是想死,你死了不要緊,還要害了玉萍和玉芹,還有孩子!”?
“我不相信!”蘭劍固執地說。?
“你不信,你難道不知道,從南京政府撤退台灣後,台灣當局一直實行軍事管製,嚴禁任何人和大陸來往,沒有護照你就是從美國,也絕不可能去大陸!”楊正義漲紅了臉說,“你以為大陸現在是一片混亂,你想鑽混亂的空子!你太幼稚了!那些年青的造反派都是極左分子,隻要你在大陸任何地方一出現,就會立即被發現。你離開大陸近20年,可以說你的行為、說話一下子便暴露了。一旦被造反派發現,連任何法律都不需要,就會被活活地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