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丁……蘭……”蘭寧發出微弱的聲音。
“幹什麼?你們幹什麼?病人,這裏是病人……”周大夫大步衝進病房說。
“你們把蘭寧藏到哪兒去了?”一個男生學說。
“不是告訴你們了嗎,沒有這個病人!”周大夫對著他們大聲說。
這群學生蜂擁著向外走去,一個女學生回過頭說:“這些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都應該批鬥!不能讓他們在這裏指手劃腳的!”
學生們走後,周大夫來到蘭寧麵前,隻見她嘴唇發紫,呼吸加快,周大夫大步跑出去。搶救開始了,吸氧,打強心針,輸液……
蘭寧又一次站在魔鬼宮殿的門口,那些牛頭馬麵的野怪奇獸向她招手,萬丈深淵,陰林魔窟!
茫茫的黑夜,沒有盡頭,是山涯、是深淵,她拚命地攀爬著!她呼吸困難,心跳慌亂,這裏除了她沒有任何生命!她累了,大口地喘息著,停了一會又繼續掙紮著。
她的眼皮微微地動了一下,想睜開眼,但她害怕,好像那些穿黃軍服的學生正在睜大眼睛向她吼叫。室內靜靜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慢慢地用力抬起眼皮,朦朧中一個穿白衣服的人出現在她的視野中,周大夫!是她。
蘭寧又醒了……
“周……周大夫……”蘭寧嘴唇蠕動了一下。
周大夫點點頭說:“孩子,不要怕,他們走了。有我在,會保護你的!”
“謝謝……周大夫!”蘭寧感激地流下淚水。
“不要激動,安心地躺著!”周大夫說。
外公、外婆蹲到蘭寧的病床邊,感覺到她的生命已經很微弱。
“外公、外婆……剛才你們……到哪兒去了?嚇死我了……”蘭寧有些埋怨地說。
“孩子,幸虧我們不在,如果我們被他們認出來了,那就糟了!”外公說。
“外公外婆……我……不行了……”蘭寧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孩子,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呢?你還要考大學呢!”外公心裏沉沉的,眼睛發酸,但他極力控製著眼淚,“寧寧,會好的,好了,外公外婆帶你回家……”
外婆低下頭,淚水滴在那潔白的被子上。
“我真的能回家嗎?”蘭寧心酸地說,“我……我舍不得離開你們。”停了一會,又說,“媽媽……我媽……”
“你媽她……她很好!”
“我……我真的……擔心她……”蘭寧喘著氣說。
“別……”
“如果我……我不在了……媽媽……會很孤獨的……”蘭寧閉上眼睛,淚水從她那緊閉的眼縫裏流了出來。
外公再也控製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外婆轉過身去,抹著眼淚。
自從晚上見到枚枚,玉芹尤其不安起來,她無法安睡,睡下了,又爬起來,女兒的哭聲,喊聲在耳邊回響著。她來到院子裏,夜色昏暗,四處高牆,惟有大門口的那個小門半開著,傳達室裏亮著鬼火般的燈光。
玉芹和衣靠在床上,天快亮了,她昏昏沉沉地閉著眼睛……
女兒向她走來了,身穿一件潔白的連衣裙,含著甜甜笑朝她走來。
“媽媽,我回來了!”女兒說。
“孩子,你到哪兒去了?”
“媽,我病了,我見到鬼了!”
“啊!”玉芹驚叫起來,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一個不祥的兆頭在衝擊著她,女兒真的病了,夢!多麼可怕的夢!她不知道枚枚會給她帶來一個什麼樣的消息。
枚枚來到桂家門口,隻見大門緊鎖著,她焦急地等了一會,不見桂家一個人,後來,從鄰居那裏打聽到,蘭寧在她母親被走的當天晚上發心髒病了。枚枚不顧一切地向醫院跑去。
枚枚奔進病房時,全身已大汗淋漓。
“蘭寧……”枚枚抓住蘭寧冰冷的右手輕輕地喊著。
“枚姐……”蘭寧激動得流著淚說。
“蘭寧,我見到桂姨了!”
“真的?”
“真的!”
“我媽她……”蘭寧不敢問下去了。
“她和我媽在一個地方,她擔心你,讓我來看你呢!”
“枚姐……謝謝你!”蘭寧剛想抬起頭,才感到手上連著輸液的皮管。
枚枚輕輕地抓住蘭寧的手,她感到她的手冰冷、無力、柔軟。
“枚姐,你能帶我去見我媽媽嗎?”蘭寧興奮地說。
“能,等你好了,我一定帶你去!”
“我要是……真的能好了……”兩滴淚珠在她那充滿渴求的眼裏流了出來。
“蘭寧,你能好,一定能好!”枚枚心裏一沉,她覺得十分害怕。
蘭寧的眼睛黯淡下來了,聲音變得十分微弱:“可是……要是不能……好呢?”
枚枚不知怎麼突然掉下淚來,淚水滴在她倆的手上,心裏怦怦地跳了起來,一個不祥的念頭閃過她的腦子,她不敢往那兒想,卻又驅除不掉那個可怕陰影!
周大夫隨著護士進來了,默默地用聽診器聽著蘭寧的心髒,一雙慈母般的眼睛看著蘭寧。周大夫什麼話也沒說,隻見她慢慢地調整著輸氧的閥門,隨即氧氣瓶裏的氣泡變大了,變快了!
周大夫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依戀地看了蘭寧一眼。蘭寧目送著周大夫,直到她出了門。“枚姐……我特別想……媽媽……”蘭寧望著枚枚,說。
枚枚又抓住她的手,安慰著:“蘭寧,等你好了,我一定……”
“枚姐,求求你,帶她來看看我……”蘭寧拚命地把這句話一口氣說完了。
“這……”枚枚猶豫著。
“求……求你了!”蘭寧用力抓住枚枚的手,枚枚在用力抱著她。
“枚姐,我怕……怕,你……你在哪兒?”蘭寧又說。
“我在這兒沒動啊!怎麼了?”枚枚吃驚地看著蘭寧。
“枚姐,我……我看……不見你!”
“全家人都圍上你來了……”
“寧寧……”
“蘭寧……”
外公外婆一起抓住蘭寧的另一隻手喊道:“寧寧,你看著我們!”
“我……什麼也……看不見……”絕望的淚水從她那茫然失神的眼睛中湧流出來,眼睛怎麼了,真的再也看不見媽媽,看不見外公外婆,看不見枚枚,看不見世界了嗎?
“媽……”她竭盡全力,隻喊出一個字,就突然停住了!
“寧寧……”
“蘭寧……”
“孩子……”
人們如同突然跌入萬丈深淵!
醫生護士都來了,又開始了緊張的搶救……
周大夫深深地歎了口氣,淚水浸濕她的眼睛。她悲傷地收起了聽診器,含著淚給蘭寧闔上那半張開的嘴和半睜著的眼睛,盡了一個醫生的最後一項不該盡的職責!
蘭寧沒有等到媽媽,更沒有看到過爸爸,終於拋下一切,走了!永遠地走了!
兩個工人把蘭寧抬到擔架上,蓋上潔白的床單,將要把她移送到“太平間”去。
外婆倒在地上,外公撲在剛剛移去寧寧的病床上,哭聲震天,呼喊著這顆隻有18年的心髒!枚枚跟在擔架旁邊,泣不成聲:“蘭寧……別走啊!我……帶你……去見桂姨……”
灰蒙蒙的天空飄著幾朵雪花,整個世界如同舉行葬禮一般。枚枚哭著在大街上奔跑著。她要把這個噩耗告訴桂姨,她要讓桂姨最後看一眼自己的女兒!當她如同淚人一般衝到那個院子的大門口時,卻被兩個穿黃軍服的學生擋住了,她向他們哀求著,他們無動於衷,她向他們哭著、喊著,他們不理她,她不顧一切地往裏衝,被他們拖了出去!
她失望了,她無奈了!
寒風呼嚎,雪花漫天,枚枚痛苦地回到蘭寧身邊,撲在潔白的床單上,失聲痛哭起來:“蘭寧,我沒有完成你交給我們的任務,我沒有能夠把桂姨帶回來,你們母女連最後一眼都見不上了……”
誰也沒有問枚枚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她們母女已經沒有見最後一麵的緣分了,在那特殊的年代裏,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骨肉分離!
桂偉達無法接受這悲痛的現實,他這個60多歲的外公外婆要給18歲的外孫女送葬!他的心碎、亂了!他已經沒有眼淚了,黝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一直守著外孫女,她還有什麼親人呢!
在那大動亂的年代,連送葬也被看作是“四舊”,桂偉達不知道該如何送走這幼小的
靈魂。
為了躲避那些失去理智學生的糾纏,桂偉達把寧寧留在家裏,拖著疲憊的身體,在城南的蒼山坡上選了一塊小小墓地,在當地找了四個農民挖了墓穴。
沒有棺材,把蘭寧的遺體包在白布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輛三輪車偷偷地載著這幼小的身軀離開了這座她生活了18年的古城……
一片肅穆,一片寂靜,沒有送葬的隊伍,沒有白花黑紗,沒有音樂伴奏,沒有追心的哭聲,人們站在街道兩旁,眼裏流著淚,心裏流著血。
“永別了,蘭寧……”枚枚流著淚,跟在三輪車的後麵,心裏在默默地向蘭寧告別!
葬禮是無聲的,但在所有親人的心裏卻是十分隆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