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天氣陰冷,夜色昏暗,蘭寧哭著、喊著,跌倒在大門口,媽媽被帶走了。“寧寧……”媽媽的喊聲伴隨著寒風漸漸地遠去,她抬起頭,掙紮著向前爬,她那微弱的哭聲媽媽已經聽不清了。
她那顆病態的心髒慌亂地抖動著,像擂鼓一樣,像亂馬奔騰,她那蒼白的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嘴唇變得青紫,覺得心裏憋悶得難受,心裏像是汽車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終於她無力地趴在冰冷的地上……
桂偉達追出院子,見寧寧趴在地上,慌忙抱著外孫女,吃力地往回走。
“媽媽……”蘭寧喘著氣,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微弱的喊聲……
“寧寧……寧寧……”桂偉達驚叫著。
玉陵找來一輛三輪車,拉著寧寧往市第一醫院跑去。
急診室裏,緊張的搶救開始了!吸氧、輸液、強心劑……
蘭寧已經處在昏迷之中,半臥在病床上,麵色蒼白,嘴唇紺紫。她一動不動,惟有那微弱的呼吸還在進行著。
桂偉達半蹲在病床旁,輕輕地抓住寧寧那蒼白、柔弱無力的小手。桂氏半趴在床頭,兩眼紅紅的。玉陵忙得滿頭冒汗,慌慌張張地進來,又慌慌張張地出去。
“玉陵啊!周大夫找到沒有?”桂偉達慢慢地站起來,對兒子說。
“我到周大夫家去了,她聽說蘭寧又發病了,答應馬上就來。”玉陵說。
隨後,周大夫匆匆地來到病房,手裏拿著聽診器,邊走邊和身邊的值班醫生說話。
看到周大夫,大家站到一旁。周大夫看看蘭寧,把聽診器放到耳朵裏,左手慢慢拉開蘭寧的衣服,右手將聽診器在蘭寧的胸前移動著。聽完之後,從身邊值班大夫手裏接過病曆仔細地看了一會,說:“請家屬到辦公室來,其他人也請離開病房。”
“玉陵,你跟周大夫去吧!我們先到外麵等等!”桂偉達說。
玉陵隨周大夫走後,桂氏扶著老伴來到病房外麵的走廊裏,桂偉達茫然地望著空蕩蕩的走廊,他那顆疲憊不堪的心髒,四分五裂了!女兒被抓走了,生死未卜,外孫女又突然發病,而且是致命的心髒病!兩年前醫師已經確診為心髒室間隔缺損,經過治療,雖然病情暫時好
轉,但是出院時周大夫再三囑咐,孩子不能疲勞,不能過分激動。可是在半年時間裏,蘭寧
卻經曆了兩次精神上的重大打擊,她不明白那些學生為什麼要這樣對待玉芹,難道文化大革
命就是革玉芹這樣人的命嗎?
來到辦公室,周大夫看看玉陵說:“蘭寧為什麼發病的呢?”
“周大夫,”玉陵為難地低聲說,“我姐姐,就是蘭寧的媽媽,今天夜裏被一批學生抓走了!”
“為什麼?”
“今年夏天被抓走一次,後來我找了同學幫忙,才放回來了,可是今天夜裏,那些學生以‘破四舊’為名,又把我姐帶走了,蘭寧受不了這個打擊。可能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她對考大學寄托太大的希望,然而今年的大學招生停止了。周大夫,你知道,她的學習成績太優秀了!”玉陵歎著氣說。
“那蘭寧的母親現在在哪兒呢?”周大夫問。
“不知道,”玉陵焦急地說,“我姐被強行帶走了,蘭寧跟到大門口,突然跌倒了,家裏發現她病成這樣了,就忙著把她送到醫院來。”
“噢!”周大夫看著蘭寧的病曆說,“蘭寧的病很嚴重,心髒修補手術費用又太高,這次病情明顯比上次嚴重得多,後果很難估計!”
“周大夫,求求您,無論如何救救這孩子!她太聰明了,太可憐了!……”
“我比你們更希望把她救過來,她太年青了!”周大夫顯得無奈地說,“我擔心她闖不過這一關了!總之我們盡力吧……”
玉陵剛轉身要走,周大夫叫住了他:“現在外麵很亂……”周大夫猶豫了片刻又說,“你看,為了防止萬一,不妨把蘭寧改個名字,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玉陵點點頭說:“好,周大夫您決定吧!”
周大夫看了一會病曆說:“就改叫‘丁蘭’,丁蘭!懂吧?記住!”
兩天過去了,蘭寧的病情絲毫沒有好轉,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她像是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裏漫遊。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或者說根本沒有天,也沒有地,沒有日月星辰,沒有人煙,沒有聲音。這是一個虛無、渺茫的世界!一切都不存在,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隻覺得自己在向下墜落,仿佛吊在一隻失控的氣球上,向茫茫的荒原裏落去……
終於落到一個地方,這是什麼地方?她不知道。到處漆黑一團,隻覺得自己在半空中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被一種東西在身上刺了一下,一陣劇烈的疼痛,她的心裏憋得透不過氣來……
她像陷在很深的泥潭中艱難地跋涉,掙紮著,她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死,還活著,她想趕快逃離這個黑暗的世界。她試著想翻動一下身體,好像渾身的骨頭都碎了,每動一下就像針刺在骨頭上,但她掙紮著,強忍著,她知道,千萬不能倒下去,如果倒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那她就完了。她不願意死,她不想死,她還擔心著媽媽,她還想考大學。
她在遙遠的崎嶇山路上艱難地蹣跚著,到處是叢生的荊棘,到處是張牙舞爪的怪獸,渾身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摔倒了,她又掙紮著爬起來,她一步一步地向前爬著,希望在等待著她,親人在呼喚著她,她拚命地喊著:
“媽媽……”
“外公……”
“外婆……”
“舅舅……”
“爸爸……”
沒有任何人回答她,連她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可她卻感到了爸爸在向她招手,但她卻看不清爸爸是什麼樣子。
不知道又過了多長時間,她終於從一個黑暗的洞裏爬出來,一條縫隙透出一絲灰蒙蒙的白光,那光亮漸漸地大起來了,變成一片光明……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一張張模糊的麵孔逐漸清晰起來了,他們都焦急地看著她,她看清楚了,外公、外婆、舅舅,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她想撲上去,摟著他們,可是她一點力氣也沒有,四肢像綁著千斤重的石頭。原來鼻子裏插著氧氣管,手上牽著輸液管,腿上紮著止血帶……這時,她意識到,她從死神那裏回來了!淚水從她那無神的眼中流了出來……
“啊!寧寧醒過來了!”
“寧寧……”
“孩子……”
多麼熟悉,多麼慈祥的聲音!是這些親切的呼喚把她喚醒了,是這些慈祥的麵孔給了她無限的希望!
淚水像細細的清泉流淌著,她好像受了委屈,我剛才喊你們到哪兒去了呢?你們聽到了嗎?她的嘴唇蠕動著,卻說不出話,她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隻能默默地看著她們。她心裏說:“媽媽,我要媽媽……”
在周大夫的辦公室裏,一群穿黃軍服的年青學生圍住周大夫。
“有一個叫蘭寧的女狗崽子在不在病房裏?”
“交出來!”
“沒有,真的沒有!”周大夫說,“這是所有住院病人的病曆,不信你們可以看!”
學生們七手八腳地從架子上拿過病曆,不停地翻著,一本又一本地扔到地上,周大夫一邊拾一邊說:“年青人,這裏是醫院,是救死扶傷,拯救生命的地方,你們不能這樣!”
一個男生學上前抓住周大夫的白大褂“啪”地一個嘴巴,大聲罵道:“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我們就是造你們的反!”
周大夫臉上火辣辣的,她咬著牙,心裏罵道:“你們這些東西,沒有人性!”但她沒有說出聲。
“說,那個女狗崽子到哪兒去了?”
“沒有這個人,”周大夫堅決地說,“所有病人的病曆全部在這裏。”
“另一個女學生說:“奇怪,難道她能飛了不成!”
“走!”
玉芹和薑妍君默默地相互謙讓著那半碗青菜豆腐,可是誰也不願意吃。玉芹心裏想說:“薑姐呀!你今天吃的苦太大了,那是人受的罪嗎?你吃吧!”
薑妍君用眼睛瞪著玉芹,她的意思玉芹全都明白了,她在說,你為什麼不吃,別管我!這時兩個穿黃軍服,膀子上戴著“紅衛兵”袖章的女學生過來了,她們倆完全沒有注意。那個胖子大聲說:“老實點,兩個壞女人,一丘之貉,勾結什麼?”
玉芹和薑妍君沒吭聲,低著頭,離開了。
胖學生看著她倆手裏的窩窩頭,朝領飯窗口走過去,隻見台子上擺著半碗青菜豆腐,胖子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嘿,兩個臭女人還挺仗義的!”隨手端起那半碗青菜豆腐,狠狠
地往地上一倒說:“叫你們不吃,叫你們謙讓!”
玉芹和薑妍君頭也沒回地走了,她後悔今天為什麼不遲點來,她如果遲一點,薑妍君不是能夠吃到這半碗青菜豆腐了嗎?
回到宿舍裏,她一邊啃著堅硬的窩窩頭,一邊想著女兒寧寧,昨天夜裏她被帶走時,聽到寧寧的喊聲、哭聲,當時她的心裏如同刀絞一般。寧寧是她的命根子,她惟一的希望,惟一的寄托。為了她,女兒的心髒病發作了,那是一個多麼艱難,多麼陰冷的日子,母女倆同時身患重病住院,家裏又分文拿不出來,是薑妍君一下子她們母女付了500元醫療費!這500元可是一筆不小數額的錢啊!在感激之餘,她對她的身份產生許多懷疑!現在她的頭腦被搞糊塗了!她怎麼會和她遭到同樣的下場呢?她總不會像她一樣,因為丈夫的連累的吧!她沒有丈夫?她也是母女倆,那她為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