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災難臨頭(3 / 3)

冬夜,從長江吹過來的寒風把南京變得冰冷,那些不畏寒冷的紅衛兵們冒著嚴寒相互鬥爭、吵鬧。桂家小院早已無聲無息,大門緊閉。?

突然,大門咚咚地響起來,桂家老小驚嚇得躲在被窩裏,桂偉達提心吊膽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自從玉芹夏天被抓走那天起,他就一直惶惶不可終日,後來雖然玉芹回來了,日子也一天一天的過去了,但是他在關心外麵的形勢。外麵太亂了,大街小巷,誰都可貼大字報,那些名人被批鬥,大小單位的領導靠邊,這一切都讓桂偉達膽顫心驚。?

聽到敲門聲,桂偉達迅速地起床,摸著黑跑下樓去,隨聲答道:“來了,來了!”

這時門被打得“框當框當”地響著,桂偉達拉開門閂,沒等他開門,門已經被踢開了。一群男女瘋子似地湧進來,喊著,叫著衝上樓去。?

有人喊著“破四舊,立四新!”還有的叫著:“徹底砸爛舊世界!”?

桂偉達最擔心的就是玉芹和蘭寧,他跟在這群陌生青年後麵,但是樓梯已經被他們擋住,他無法上去。?

玉芹從被子裏被拖出來,披著衣服站在一邊。學生們七手八腳地在屋裏翻起來,一個學生爬上床,雙手扯下床上方的棚子,一個舊信封掉在地上,那個男生學伸手拿起信封,隨手撕開,玉芹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那是她和蘭劍的結婚照片,她知道這下可不得了了。她恨自己,為什麼早不把這張照片毀掉呢!那個學生看是一張照片,馬上大叫起來:“好啊!這不是國民黨特務嗎?”?

學生們一起圍上去,搶著照片,玉萍嚇得倒在地上,她知道,一切都是無法挽救的了。這張照片不僅是她和丈夫的合影,而且蘭劍身穿國民黨空軍服裝。?

“狗特務!”?

“臭女人!”?

“反革命!”?

一片雜亂的罵聲過後,其中一個學生抓住玉芹的頭發,把她從地上拖起來,“??”兩個嘴巴,隨後舉起右手,大聲喊道:“打倒國民黨特務!打倒反革命!”?

學生們跟著高聲喊叫起來,像是要把房子震倒似的。桂偉達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她清楚,這群學生又是衝著女婿而來的。蘭寧剛一擠出房門,被一個男學生推倒在地。

玉陵拉過一個學生說:“兄弟,有話好好說……”?

沒等玉陵說完,那個男生罵道:“誰是你的兄弟,狗崽子,滾!”?

玉芹又被帶走了,家裏到處被翻得亂七八遭,桂偉達顧不得到底被抄走了一些什麼東西,全家人再次陷入恐慌當中。?

第二天一早,寒風呼嘯,滴水成冰。被批鬥審問一夜的桂玉芹被帶到操場上,一個男學生給她戴上高高的紙糊的高帽子,胸前掛著一塊木牌,牌子寫著:“我是國民黨特務的臭老婆!”?

一群學生跟在她後麵,高喊著口號。玉芹知道,這就是戴高帽遊街。她弄不清這條是什麼街。但是大街兩旁時而有人站在那裏看熱鬧,她不知道是看她呢,還是看那些學生呢,就在她穿過一條小巷時,看見對麵也同樣走來遊街的隊伍。前麵也是一個女人,她的心裏一陣心酸,一股同情感從心底升起,兩人越來越近了,隻見這女人身穿花旗袍,頭發被剪掉一半,她想到,這叫陰陽頭。玉芹的心裏一陣刀絞似地難受,她恨這些學生,太殘酷了!再一看,這個女人隻穿著一件單旗袍,膀子,腿全都露在外麵,天哪!天氣這麼冷,怎麼能這樣呢?她再定睛一看,那女人已經被凍得流著鼻涕,不時地用手臂去抹鼻涕,鼻子、嘴、臉上的鼻涕已經糊成一片,結成一層薄冰,突然玉芹的心一陣猛裂地收縮。她失聲叫了起來,蒼天哪,這不是她嗎??

這時她們已經靠得很近了,那個遊街的女人也在看著她,她同樣慌張地驚叫了一聲。?

隨後,在震天的口號聲中玉芹和那個女人同時回頭看看對方。?

薑妍君!薑大姐啊!你是為什麼?玉芹心裏在叫喊著,痛哭著!?

桂師傅啊!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可無論如何要頂住啊!薑妍君流著淚,心裏在暗暗地說。?

自從見到薑妍君,玉芹的心裏更加不安起來了,雖然她對薑妍君的身世懷疑過,甚至至今她依然認為她是一個神秘的人物,但是她對她的恩情,是永遠也感激不盡的。她是那樣高尚,那樣善良,在她和女兒關鍵的時刻,是她伸出援助的手,救了她們母女。想到這裏,玉芹已經把自己的痛苦和生死置之度外了,隻要她能救了她,她願把她的罪過都由她一個人來頂著。她堅信,她是一個好人,一個善良的女人!?

玉芹不明白,這個時代怎麼變得如此冷酷、荒唐,這些隻有二十歲的上下的學生怎麼變得如此失去人性,失去理智!?

在沒有見到薑妍君之前,她想到死,她覺得自己活到這種地步,還不如去死,死了反而一了百了!與其活著受苦受難,還在人間掙紮什麼呢?可是就在她見到薑妍君之後,她突然改變了,她受苦也許是應該的,誰讓她嫁給一個國民黨的軍人呢,國民黨失敗了,逃到台灣,兩黨對立,自己還有什麼話說呢?可是薑妍君是好人,母女倆都是好人,這樣好的人也受苦,甚至受的苦比她更殘酷。她沒有像薑妍君那樣被剪成陰陽頭,也沒有像薑妍君那樣隻穿著一件旗袍在冰天雪地裏遊街。她不能死,不應該死!她要弄清薑妍君到底為什麼,她要協法去救她。

她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回來的,也記不清學生們對她喊了些什麼口號,侮辱、謾罵、中傷,她都不在乎了。她忘記了自己是如何狼狽、尷尬、難堪!甚至忘記了自己頭上戴著高帽子,麵前掛著塊牌子,一切羞辱都不存在了,她的頭腦裏隻是想著剛才見到薑妍君的那一幕。覺得自己一切都能承受得了。?

直到她被帶回來後,才意識到自己也和薑妍君一樣,是一個被批鬥的對象。她不知道被帶到什麼地方,大門是關著的,她們從旁邊那青灰色的小木門裏進了院子,中間是一條水泥路,兩旁搭起高高的架子,架子上綁著蘆席,到處貼滿了大字報,掉下的、撕碎的,讓人滿眼看去,除了這些之外,什麼也沒有。沿著這如同巷子一樣的大字報,走了一會,左麵是一幢樓房,她被帶上二樓,這時她才注意到,這是一間學生宿舍,兩旁擺著木製的上下床,室內十分零亂,窗子的玻璃壞了兩塊,冷風不時地吹進來。?

“桂玉芹,你就住在這裏,不準出大門,吃飯自己到食堂去,每天到指定窗口領飯,食堂在後麵。作息時間表貼在牆上。”一個女學生對她說,玉芹感到,這是她兩次被批鬥中態度最好的一個人,玉芹點點頭,這時這個女學生低頭暗暗一笑說:“把高帽子拿掉吧!還有牌子!”

“放哪兒?”玉芹從頭上取下高帽子說。?

那女學生猶豫了一下,說:“就放這兒吧!”她指著旁邊的一張空床說。?

“是您負責看管我嗎?”玉芹一邊小心地把高帽子和那塊牌取下來,慢慢地放到空床上說。

“不,我要回家的。”女學生說。?

“噢……”玉芹不再說什麼了,看著這女學生想到女兒,她不知道寧寧現在怎樣了,她想問問這個女學生,這是什麼地方。她甚至想托她打聽女兒的情況,但她覺得這樣做有些太冒失了。?

“我走了。”女學生居然還向她打了個招呼,而且這個招呼還有幾分人性味。?

天氣陰沉,寒風不時地從那破了的玻璃窗子吹進屋裏,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關上門,坐到冰冷的凳子上,呆呆地望著窗外。薑妍君身穿單旗袍,剪著陰陽頭,滿臉都是鼻涕的樣子再次浮現在她的腦海裏。她難過、痛苦、傷心,不知不覺地淚水衝出她那緊閉的雙眼,沒有哭聲、沒有抽泣,淚水就這樣不停地流著、流著……?

“吃飯了,不吃飯關門了!”外門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這時玉芹才想起該去吃飯了。出了這幢宿舍樓,按照剛才那個女學生所說,左拐往後麵走去,不久就是一個並不大的食堂,進了食堂,隻見裏麵空空的,一張張方桌子,凳子東倒西歪,亂極了。往前走幾步是個小窗口,這裏便是領飯的地方,她停住腳看了看,右邊的一個窗口貼著一張白紙條,上麵寫著:“壞蛋領飯處!”她猶豫起來了,不知道自己該在哪裏領飯,正在這時,一個女人也往這裏走來,玉芹抬頭一看,驚呆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薑妍君!隻是旗袍外麵套上一件藍色的棉衣,臉上的鼻涕沒有了,但是頭發蓬亂,臉色憔悴,神情阻喪。她和玉芹兩人隻是用眼睛交換一下語言,走到領飯的窗口,這時窗口裏那個穿白大褂的胖子說:“你們來遲這,隻有一份菜。”窗子裏一隻手把那份菜放到窗口的台子上,又把兩個玉米窩窩頭放在旁邊。玉芹朝窗口看看,那是半碗青菜和豆腐。她想,比夏天那次吃的飯要好多了。看到這半碗青菜豆腐,嘴裏不停地分泌唾液,胃裏也感到餓極了。?

兩人同時猶豫了一會,各自拿著一個窩窩頭,轉身走了。那個胖子在裏麵喊道:“回來!你們有病啊!菜不要啦!”?

玉芹沒有說話,輕輕地推了一下薑妍君,而薑妍君也用力拉了玉芹一把,低聲說:“你吃吧!我用不著!”?

玉芹爭脫著說:“不,你吃吧!你今天受罪了!”?

“沒事,快,你去吧!”?

“不……”?

這時,窗子裏發出一聲嘲笑:“哼,姿態還挺高!”接著,“撲”地一聲把窗子關起來了。

玉芹和薑妍君各自拿著一隻窩窩頭,久久地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