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就要到了,台灣人民的風俗和大陸大同小異。同樣春節是一年中最隆重最講究的節日。家家戶戶往往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這一盛大的節日。這是大陸去台灣的軍人第一個春節,各部隊不管台灣的風俗,仍按以往的習慣為大家準備豐盛的酒宴,而空軍藝術學校的學員們要彩排節目慰問部隊。?
春節越是臨近,這些離鄉背井的軍人越是思念親人,懷念家鄉,“每逢佳節倍思親”。在
這萬家團圓的日子,誰不想念自己的親人呢?蘭劍獨自一人坐在那間隻有10平方米的天地裏
,頭腦裏想著玉芹,往年的這個時候,他總是把平時積攢下來的錢交給玉芹,並關照玉芹一定要把年貨多買些,要豐盛而熱鬧,年三十他和全家人忙著年飯,貼對聯,放鞭炮。從年初
一開始帶著家人逛商店,遊公園。然而這一切都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歲月永不停留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睬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每度過一天,蘭劍都要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痛苦的折磨,拿起紙和筆,陡然間思濤澎湃,愛的洪流,如開了閘的洪水。他把信紙端端正正地擺在麵前,沉思了片刻,隨即一口氣寫了一首“念愛妻”七言律詩:??
零落天涯倍黯然,雙重別淚大洋邊。?
茫然去國八千裏,妻兒離別到哪年。?
金陵不知何處是,隔江望海不見天。?
從此固守相思夢,長在孤島望青煙。??
寫完後,他想推敲一下,特別是律詩的平仄,但是他一時間沒有這個耐心,決定等哪一天情緒好一點時再慢慢琢磨。於是又提起筆,給玉芹寫信。??
愛妻玉芹:?
我懷著萬分痛苦,萬分焦急的心情給你寫信,我不知道,我的前世作了什麼孽,犯下了什麼樣的滔天罪行,上蒼用這樣殘酷的方式來捉弄、懲罰我。玉芹,你知道,那天我趕回家中,聽說你去醫院生孩子了,我的心是激動而又擔心,隨之趕去醫院,可是聽說你難產進了手術室,當時,我的心一下子像要炸開似的,在這個關鍵時刻,我應該守在你的身邊,給你安撫,給你勇氣,給你力量,給你愛。然而萬萬沒有想到,他們強迫我立即拋開你而去,在那一瞬間,我的心如萬箭穿刺,當時我還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不盡人情,誰料,那竟是永別,是人生的生離死別!當時你在手術台上,九死一生,而我卻不知自己已走向深淵。?
直到我們被帶到這個遠離家鄉遠離親人的孤島上,麵對四周茫茫大海,無路可歸,我的心碎了!玉芹,此刻我想到李商隱的兩句詩:“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可是詩人被催著趕快寫信,墨跡未幹就帶走,然而我的信交給誰呢?要是真的有人能夠墨跡未幹就帶走,我的心也許得到幾分安慰!我真的沒有想到我們相距遙遠,何止是隔著千萬重蓬山?從此之後,茫茫人海,海角天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新聚首!我們之間那些美好的生活,卻將成為夢境,我們將彼此不知音訊,如隔兩個世界!?
無論作為丈夫還是作為父親,我都是一個不稱職的人,我無法盡到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職責,不能關心愛護妻兒,我算一個什麼男人!?
玉芹,自從和你結下這前世姻緣起,我就認定要和你廝守終身,白頭偕老,可是,這意外的打擊,這可惡的戰爭,把我們無情地分開,甚至你連我的下落、生死去向都不知道,每每想到這裏,我簡直要發瘋了!難道這就是我們的生離死別嗎?我不相信,也不甘心。我迫切希望見到你,我有千言萬語要對你講。和你分開已經一年多了,我不知道這300多個日日夜夜是如何度過的。常常是深夜被噩夢驚醒,此刻,淚水浸濕了枕頭,遙望茫茫的星空,聆聽滔滔的海浪,我便感受到與你相識,是幸福的事;與你相處是幸福的事;和你在一起,是甜蜜的事;提筆給你寫信,也是幸福、甜蜜的事。你大概不會嫌我的信寫得很長吧!我剛動筆,就預料到自己的信將寫得很長!是啊!我的心裏希望在幸福的陽光中沐浴的時間越長越好!
玉芹,在這裏,我要告訴你,我愛你??這是一種血肉相連的特殊關係,這是從心靈深處滋長出來的深刻、真摯的感情!?
這些日子,我清醒地意識到,也許我們這一生再也不可能見麵,也許我們之間隻有來世才能相聚,但是你將永遠鐫刻在我的心靈上……?
其實我太清楚了,我的這封信隻能是一封無法投遞的死信。你是無法看到的,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地要寫,我要把我對你的愛,對你的千絲萬縷的情絲全部吐出去!隻有這樣,到我將要離開人間、將要閉上眼睛的時候,我才能得到幾分安慰。?
俗話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我想,我是犯了入錯行的大忌。如果當初大學畢業時,隨便在地方上謀個職業,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個連妻兒都見不到的孤島上,大概也正因為我犯了這個大忌,你也同樣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嫁錯了郎!?
還有,我們家庭生活的重擔,我不能承提這個重擔,我感到恥辱。玉芹,我欠你的太多了!
玉芹,我的心碎了,不能再寫下去了!但願上天有靈,把我這封信送到你手裏,更盼你能給我回音!?
親愛的玉芹,深深地吻你!?
你的劍?
民國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信寫完了,他的眼中滲出晶瑩的淚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蘭劍把寫好的信折疊起來,小心翼翼地裝進信封裏,端端正正地寫上寄“南京市金陵大街2號,桂玉芹收”。在下麵寫上:“台北市”三字,他猶豫起來了,這是一封無法投遞的信,台灣官方已經封鎖了兩岸的信息,斷絕了任何形式的聯係。?
人們常把書信比作鴻雁,此刻他多麼希望有一隻大雁,銜著他的這封信飛越浩瀚的太平洋,飛越萬裏長途,把他和玉芹的兩顆心連在一起。??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玉萍自從見到蘭劍之後,這個痛苦悲傷的女孩子似乎有了依靠,她已經不再把蘭劍僅僅當作自己的姐夫了,而是當作她的長兄,親人和強大的依靠。一有空便來找蘭劍,她已經由原來見麵的長歎流淚變成無話不談,把對方當成真正的家人。?
玉萍推開蘭劍那間小屋,室內還彌漫著濃重的香煙味,看樣子,蘭劍離開時間不長,玉萍推開窗子,坐到那張舊“太師椅子”上。無意中打開蘭劍寫字台的抽屜,看到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姐姐的名字,而且是蘭劍的筆跡。她拿著信,端詳了一會,心想,部隊已經三令五申地警告每一個人,不準和大陸上任何人通信。當然兩岸沒有通郵,信是發不出去的。但她不明白,蘭劍寫信是什麼意思呢?她帶著好奇心,隨手抽出那厚厚的一疊信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首“念愛妻”詩,玉萍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讀完了,又重複一遍。雖然她並不能完全理解這首詩的全部意義,但她基本能夠理解蘭劍思念姐姐的思念之情。如此悲涼、如此淒慘、如此傷心,玉萍隻覺得一陣心酸,淚水情不自禁地滴在信紙上。她再往下看,是蘭劍寫給姐姐的一封信。玉萍忘卻了這是一封不平凡的情書,是一封隻能給自己心愛的情人閱讀的情真意切的情書。玉萍默默地讀著信。過去她隻知道蘭劍和姐姐感情好,卻不了解他們之間的感情如此深厚。蘭劍的這封信使她更進一步了解蘭劍,她更加從心底敬佩他。看完信,她的心久久地不能平靜,她的心漸漸地飛過太平洋,飛向南京……?
直到蘭劍進屋了,她仍然沒有發覺。?
“玉萍,你什麼時候來的?”蘭劍推開門,隻見玉萍坐在房間裏。?
玉萍慌忙把手中的信放進抽屜裏,自覺有些尷尬,臉上飛過兩片紅雲。?
蘭劍在這一刹那已經感覺到了什麼,玉萍的羞澀,並證實他的猜想,玉萍偷看了他的信。他隻好佯裝不知,故意轉過身去洗手,給玉萍一個下台階的餘地,這層薄薄的窗紙一旦捅破了,雙方都會有些尷尬的。
過了一會,蘭劍仍不回頭,故意拖延時間,說:“玉萍,空軍藝術學校發生一件事情,知道不?”?
“什麼事?”玉萍已經恢複了平靜,她將那封信塞回信封裏,並且把抽屜推好,對蘭劍
的話,她並未引起注意。?
“你還不知道?”蘭劍轉過身,坐到床上說。?
“一個年青女子,企圖偷渡過海,結果被部隊查到了,就在把她帶上船時,乘人不注意投入大海,當即派人打撈,可是撈上來時,已經溺水而亡!”?
“什麼?什麼……”玉萍吃驚地看著蘭劍,臉上頓時嚇得蒼白。?
“這個女子你肯定認識。”蘭劍說。?
“在哪兒?快帶我去看看。”玉萍拉著蘭劍往外邊走邊說。?
“現在恐怕已經看不到了,剛剛被抬去空軍醫院太平間了。”蘭劍傷心地低下頭說,“一
個年青女子,想和這樣強大的勢力抗爭,怎麼可能呢?白白地送掉自己的一條命!”?
“走,蘭劍,陪我回去!”玉萍和蘭劍出了門,“我估計到了,八成是林鳳霞。”?
“誰?”?
“林鳳霞。你不認識,她是我們學員當中年齡最大一個,考入空軍藝術學校時已經結過婚,而且有一個孩子,丈夫是金陵大學的老師。去成都時,丈夫抱著不到周歲的孩子,一家三口走在一起,那種難分難解的情景,讓人看了真的同情,有人說,不過三四個月就回來了,
有什麼傷心的。可是,後來當她知道自己被騙到台灣後,整天鬧得像發瘋似的,說哭就哭,
有時一天不吃一頓飯。”玉萍拉著蘭劍,大聲說。?
“你們領導不做做工作?”?
“怎麼做?說千說萬,說得再好聽,她是不可能和丈夫、孩子見麵的,她太清楚了。那些鐵的規定,誰也無能力衝破。”?
“一條命搭上去,還是見不到丈夫、孩子!”?
玉萍快步地往前跑著,蘭劍緊跟在後麵,進了空軍藝術劇院,這裏和往常一樣,沒有什
麼動靜。他們順著中間那條林蔭大道,再往前走則是藝術劇院女生的宿舍區,第二道門除了
衛兵之外,還有傳達室,桂玉萍往常總是和衛兵打招乎的,此刻她頭也沒抬拉著蘭劍就進去
了,往前走不遠,已經聽到從宿舍裏傳出雜亂的哭泣聲,除了女子的哭聲籠罩著這個三層樓
之外,這裏則是一片悲涼、淒慘的氣氛。?
一縷心酸爬上玉萍的心頭,她大步奔向宿舍,隻見這座三層宿舍樓的一樓中間的房間裏擠滿了藝術劇院的學員,個個垂頭喪氣,有的低聲抽泣,有的遮麵擦淚,人群中時而傳出幾聲傷心的大哭聲。?
桂玉萍在人群中拉過華瑩,華瑩一看到玉萍,一下子摟住玉萍放聲哭了起來。玉萍觸景生情,一把摟著華瑩,流著淚問:“華瑩,到底怎麼回事?”?
華瑩扶著玉萍,抬起頭,兩眼紅紅的,擦著淚說:“林鳳霞想偷渡回大陸,藏在一艘漁船的船艙裏,恰巧被巡查的值勤發現了。把她帶出來,剛從船艙裏上來,她乘著巡查不注意,一頭跳起大海裏,當即派人下去救,可是撈了好久才撈到,待撈上來時,人已經沒用了。……
可憐的林鳳霞,丈夫和孩子……都不可能見到呢?”華瑩又哭了起來。?
桂玉萍問:“上級怎麼說的?”?
“怎麼說,還能怎麼說,他們說林鳳霞違反了部隊紀律,部隊不負責任……”華瑩哭著說,“其實有什麼責任!我們這些可憐的孤鬼,家裏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誰來過問?活著一個人,死了一個鬼。林鳳霞這樣連一分錢的撫恤金也沒人來要,太簡單了,找個地方埋掉就完事了!”?
“不行,我們大家要為她討個說不法,人不能就這樣白白地死了,沒有個說法,不讓他們把人埋掉!”桂玉萍氣憤地說。?
這時一個40歲上下的中年女軍人進屋了,桂玉萍一看正是空軍藝術學校校長周淑芳,沒等周校長說話,玉萍大聲說:“姐妹們,大家不要哭了,周校長來了,有話可以向周校長反映。”?
這群女學員慢慢抬起頭,有的擦著淚,有的抹著鼻子,個個眼睛都紅紅的。周淑芳高高的個子,已經是兩孩子的母親了,現在是中校正團軍銜,據說她丈夫是國民黨空軍少將部長,正師級。今年隻有42歲,有人說他是毛人鳳手下得力幹將徐鵬舉的胞弟,名叫徐鵬坤。當然隻是一個傳說,誰也沒有考證過。蔣介石於1949年5月7日乘軍艦去舟山。到舟山後覺得離大陸太近,易發生意外,決心轉去台北。5月14日離開舟山,直到6月24日才到達台北,在海上漂來漂去,又從澎湖先達岡山,再轉高雄,最後才到台北。在此期間徐鵬坤一直在蔣介石身邊,那些日子裏連周淑芳也無法和徐鵬坤聯係,又處於政治大動蕩時期,周淑芳整日為丈夫提心吊膽的。直到他到了台灣之後,已經得知國民黨高層堅守台灣,不斷把部隊轉移到台灣的決心已定,他才一邊婉轉地告訴妻子周淑芳一邊安排空軍藝術學校早日去台灣。從6月24日至9月底,在這三個月當中,周淑芳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她擔心哪一天共產黨的部隊突然把成都包圍了,她又走不掉了。終於9月底她得到消息,如期飛離大陸,來到台灣。?
“大家不要鬧了,你們哭成這個樣子,有必要嗎?林鳳霞是自找的,自從到了台灣後,整天哭哭啼啼,瘋瘋顛顛,居然發展到想偷渡去大陸,恐怕她不投海也要殺她的頭!這件事給大家一個警告,哪裏黃土不埋人?台灣是個寶島,你們就在這裏找個男人,結婚,成家,生孩子,有什麼不好!”周淑芳大聲說道。?
這群女學員個個睜大了眼睛,相互看了看,像是晴天霹靂,在這種公開場合下這樣明白地告訴大家還是第一次,學員們先是一片寂靜,接著低聲竊竊私語。?
“好了,不要再議論了,這事就這樣了結了,與你們沒有關係!”周淑芳大聲說。?
這時學員中一個女子從人群中走過來,大聲說:“周校長,林鳳霞死了,這是我們藝術班裏的一件傷心的大事,她丈夫、親人都不在身邊,我們班應該為她悼念,為她送行啊!”這女子說著,哽咽著講不下去了,淚水奪眶而出。?
大家一齊看著這位平時在學員中最有威信、最有理論水平的,大家稱大姐的黃曉怡。黃曉怡在南京時是金陵女子師範的三年級學生,入學前剛剛結過婚,丈夫是一家雜誌社的副總編,她平日和林鳳霞相處最要好,為人正直俠義。?
黃曉怡話音一落,學員們七嘴八舌地說:“是啊,人死了,不能就樣草草了事!”
“她想家,沒有錯啊!”?
“幹什麼?你們想造反?”周淑芳大聲斥責道。?
“周校長,這怎麼能叫造反呢?一個年紀輕輕的生命就這樣白白地死了,沒有親人追究責任,沒有家人鬧事,大家在一起的姐妹要為她送行有什麼錯嗎?”桂玉萍挺身而出說。?
“你?好一個桂玉萍,看不出來啊!你才多大歲數,和她們一起攪混什麼?”周淑芳對著
桂玉萍大聲說。?
“周校長,你也是女人,結過婚,有丈夫,有孩子,怎麼能這樣慘忍呢?”學員中有個女學員大聲說。?
周淑芳不吭聲了,她意識到這群女學員平時雖有矛盾,在成都時有時鬧得不可開交,常常相互告狀,大吵大鬧。但是自從來到台灣,她們之間很少發生矛盾,身在異鄉,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