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劍猶豫了片刻說:“不管怎麼說活著總是第一位的,活著就有盼頭,活著就有希望,我們都必須堅強地活下去,也許將來有一天……”蘭劍沒有說下去,他朝四周看了看,說不定路旁說話,草棵有人!
蘭劍走過去,坐在玉萍對麵的石頭上,思鄉的浪潮一個挨著一個地衝擊著他,過去,在他眼裏玉萍是一個孩子,他總是像對待自己的妹妹一樣關心嗬護這個聰明、漂亮的小妹妹。然而現在她好像突然間長成大人了,變成一個成熟的大姑娘了。蘭劍的心裏頓時生起一股憐憫之情,玉萍的臉上失去了往日那天真爛漫的神情,眼睛裏透出憂傷和悲哀。蘭劍心裏的千言萬語全都忘光了,甚至找不到一句適宜的詞句來寬慰玉萍,因為任何一句安慰的話都是虛無飄渺的。
玉萍低著頭,頭腦裏那些茫茫思緒在翻騰著,台灣,這個陌生的地方,在她少女時代誰要是說到台灣,她定會以為那是天涯海角,甚至以為是一個蠻夷之族。如今,她卻來到這個陌生的海島上,雖然這裏氣候怡人,風景秀麗,但是她始終如同一場噩夢,永遠無法醒來的夢!當然,昨天晚上在迎新年晚會上她突如其來地在後台見到蘭劍,在那一瞬間,她是那樣激動,那樣意外,那樣興奮。回來後,她一夜沒有睡好,淚水一次又一次地浸濕了枕頭,恍惚中她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玉萍,我不明白,你們這些女孩子,既不是戰爭的核心力量,又不是戰略的決策者,為什麼把你也弄到台灣來呢?”蘭劍突然問。
玉萍從遙遠的想像中被拉回到現實中來,她沒有聽清蘭劍剛才的話,於是抬起頭,帶著幾分羞澀地看著對麵像是長兄又似朋友的姐夫,猶疑地看著他。他再次重複著剛才的問話。
玉萍長長地歎了口氣,淚水在眼眶裏轉動著,過了半天,才哽咽著說:“是啊!我們大家都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蘭劍像猛然間有所醒悟似的,“喔喔……”地輕輕地說道。
“1948年底,遼沈、平津兩大戰役,國民黨節節失利,當時正在成都學習的我們這批文藝學校的學員們,紀律突然嚴格無比,不準外出,不準看那些小報,隻是每天傳閱那份中央日報。所以兩大戰役的失敗,大家都不知道……”玉萍突然間抖擻精神,如同講故事似地對著蘭劍說。
“這是為什麼?”蘭劍吃驚地問。
“緊接著,淮海戰役打響了。其中一個女學員接到家中來信,嚇得她哭了起來,誰知這封信如同氧氣一樣,把窒息中的這班女孩子喚醒了,嚇得個個大哭起來,人人緊張得不吃不睡,這件事一直鬧到空軍文化部領導那裏。奇怪的是文化部領導卻沒有批評大家,隻是到學員中間作了一場形勢報告,以穩住人心。但是從此每一個人的家信都要嚴格檢查,接著就不準和家人通信了。”玉萍停了停,又接著說,“後來長江以北的400多萬國民黨部隊全部被消滅,劃江而治的局麵已經形成,南京即將失守,蔣介石把希望寄托在成都、廣州、福州、重慶,就在這期間,他一方麵頻頻輾轉與這幾個所謂的根據地,另一方麵不斷把部隊和黃金、貴重古玩移去台灣。”
講到這裏,玉萍看看蘭劍,像在傳遞絕密情報,目光中含著十分神秘的表情。
“這些秘密你是怎麼知道的呢?”蘭劍問。
“後來,是到了台灣之後,當時什麼都不知道。”玉萍從嘴角露出神秘的笑靨,第一次帶著幾分天真的樣子看著蘭劍。
“那你們是怎麼離開大陸的呢?”蘭劍像聽故事似的,急於想知道玉萍這一懸念的情節。“南京已經解放了,總統府都被人家占領了。我們都不知道,成都軍政界更加緊張,在
這種情況下,大概是5月16日,空軍文化部一個人突然來到我們學校,講了一番假話,說很快要把我們送回南京去,當時個個高興得簡直要發瘋,誰知直到黃昏時才把我們送上飛機,這批女孩子在飛機上還無比激動,因為馬上就要見到久別的親人了。可是當滿天星星的時候,飛機降落了,這些女孩子仍不知道自己已經被帶到一個孤島上了。我們被送到這個地方,大家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發現這個陌生的地方,不是自己原來的宿舍,有人開始懷疑了,也不知是誰最先透出消息,說南京已經於4月23日就被解放軍占領了,怎麼可能回到南京呢?這是台灣!這下可不得了了,當時整個文藝班的30多個女孩子,哭的哭,鬧的鬧,有的甚至尋死覓活的。文藝學校的領導慌了,先是采取強硬的措施,企圖用高壓政策,把那種群情激憤的情緒鎮壓下去,誰知這樣一來,女孩子們鬧得更凶,簡直如同當家人死了似的。後來空軍文化部領導帶著幾個長官,把這批女學員分散開來做工作,搞了整整兩天,好不容易才把事態平息下來。”
“噢,原來是這樣!”蘭劍說。
“後來這批女孩子一有空就聚在一起歎氣、流淚。說起來也真是悲慘,令人心酸,這麼多如花似玉,才華出眾的女孩子命太苦了。把我們騙到這個孤零零的海島上,還不如坐牢呢,
就是坐牢,家人還可以探監,這算什麼?妻離子散,永世不得見麵。”
“是啊!太殘酷了!這些花季的少女,本可在祖國的親人身邊享受著戀愛的甜蜜,家庭
的溫暖,享受著人間的天倫之樂,可是現在去國離鄉的悲劇毀了她們所有的美夢!”蘭劍心
裏本不想在玉萍麵前說這些讓人傷感的話,但是不知為什麼卻又說了這些更加帶有刺激性語言來,使得他們談話的氣氛更加籠罩在一片憂傷之中。
“那你們到底是什麼時候離開成都的呢?”蘭劍追問道。
“準確的說是9月底,在這期間外麵形勢十分緊張,內部也人心惶惶。”玉萍說。
“在這期間你沒有和家裏聯係嗎?”蘭劍吃驚地問。
“哎,我最後一封信是11月5日寄回家的,也不知道家裏收到沒有,那時南京已經斷絕和外界的往來,後來我們學校就不允許再給家裏寫信了。”玉萍說。
“那是民國三十七年?”
“是啊!轉眼間就過了春節,4月23日共產黨已經打過長江,南京已經失守,連總統府都屬於人家的了。”
“家裏也不知道怎麼樣了!他們肯定心急如焚啊!一家失蹤了兩個親人,他們不知道急成什麼樣子呢!”
“誰知道呢,說不定因為我們兩人連累了全家人,我們可是國民黨的部隊的軍人啊!我們是打倒對象呢!”玉萍痛苦地說。
“我想不會吧!我們又不是國民黨部隊的要害人物,也沒幹過什麼壞事,共產黨不是那樣的政策吧!”蘭劍低聲說。
“姐夫,我們怎麼辦啊……?”玉萍突然睜大那疑惑的雙眼,望著蘭劍。
是啊!她將怎麼辦?豈止是她,還有蘭劍,還有文藝班的30多個女孩子,還有更多來自大陸的那些離開妻子,拋開丈夫的人,他們怎麼辦?
蘭劍無以回答,他知道,他們也許這一生難以和家人團聚了,也許就在這隻有35760平方公裏的海島上了卻此生!
“玉萍,你還年青,有適合的人……我看……”蘭劍心裏想說如果有合適的男人,還是可以有愛情的,有了愛情,一切希望也就有了。但他沒有說得很清楚。此時此刻他以半是長兄半是姐夫的身份,出於一種特殊的愛,想把她從痛苦當中解脫出來。
“你指的是愛情?不,這裏的任何人我都無法產生愛……”玉萍淒然地說,“這裏的人誰沒有苦難的妻離子散的往事!誰又能從這種困擾中擺脫出來?”
“玉萍,你這種情緒會得到轉變的,而且你的這種想法不是長久之計,玉萍,你長大了,最多再過一兩年還是要走男婚女嫁這條路的。”蘭劍說這話時,心裏也有幾分頹然。在他的心裏,和玉芹之間的感情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日俱增。但他作為玉芹的丈夫,桂家舉足輕重的人,而且隻有他在玉萍身邊,他不得不這樣想,花要開放,人要生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世間不可逆轉的規律,他應該主動地設身處地為玉萍想想,將來的路該如何走。
“蘭劍。”玉萍不知為什麼突然改變了她往常的稱呼,“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到南京去?”
蘭劍的眼睛一下子黯然失神,心髒如同擂鼓般地跳了起來,這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他在心靈深處曾千百次地詢問過自己,但無法找到答案。其實玉萍豈能不知道,這一難題哪裏是蘭劍能回答得了的呢!默默地過了很久,蘭劍終於說:“玉萍,以我看,國共兩黨對立了20多年,最終以國民黨的失敗而告終,蔣介石在大陸已無立足之地了,逃到台灣來,現在美國在做堅強的後盾,看樣子雙方已成僵持階段,台灣四麵臨海,仗暫時打的可能並不大。但是‘和’顯然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這些人隻能是犧性品了。”
蘭劍的一番話說得玉萍的眼淚如泉水般地流了下來,她低聲地抽泣著,雙手捂住臉。
蘭劍慌了,一時間心頭翻騰著複雜的浪花,悔不該誤入國民黨部隊,現在變成了國民黨的幫凶,同胞難以理解,親人受到牽連!玉芹現在將如何!還有他沒有能見到的親骨肉……
“桂玉萍……”不遠處傳來一聲甜甜而圓潤的喊聲。
玉萍立即從夢幻一般的情緒中驚醒過來了,低聲說:“蘭劍,來人了!”
“我在這兒呢,華瑩……”
玉萍和蘭劍站起來,華瑩已經向他們走來。
蘭劍朝她看去,隻見一個高個子女子向他們走來,極其得體的軍衣把女性的曲線凸現出來,齊耳的短發,蛋形的臉,尤其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時時閃著睿智的光芒。蘭劍心想,又一個天生麗質的少女,難怪當初國民黨空軍部隊不願把她們丟在大陸,而且千方百計地把她們騙到台灣來。
玉萍看著華瑩,對蘭劍說:“這位是我姐夫,蘭劍,在空軍維修站工作。”
“你親姐夫?”華瑩驚奇地看著這個英俊、瀟灑的年青軍官說,“你姐姐也來了?”
玉萍搖搖頭,無奈地說:“沒有……”
“為什麼?他們是可以帶家屬的!”
“不說了。”玉萍轉身對蘭劍說,”這位是我們文藝班的著名女高音,又是一名舞蹈演員,
才貌雙全。”
華瑩往前走了幾步,伸出手,微微一笑說:“他鄉遇故知啊!真是難得,不用介紹了,我叫華瑩,歡迎常來玩!”
蘭劍同時伸出手輕輕地握住華瑩的手,說道:“幸會,幸會!”我叫蘭劍,蘭花的蘭,寶劍的劍。”
“玉萍,你太幸福了,居然能在這地方遇到親人,真是難得!”華瑩有些激動說,“你們怎麼會見麵的呢?”
“昨天晚上看演出時……”蘭劍說。
華瑩突然有所醒悟地點著頭說:“喔,對,對,對……”
玉萍和蘭劍看看華瑩,華瑩接著又說:“玉萍,開會了,就等你了。”她轉過臉,帶著幾分歉意地對蘭劍說,“哎,開什麼倒黴會,……實在對不起,你們應該好好談談!”
“沒關係,改日吧!好歹我們離得不遠,以後機會多著呢。玉萍,我走了,你們開會吧!”她們把蘭劍送到大門口,看著他漸漸離去,華瑩不時地揮著手,大聲地說:“再見,有
空一定來玩!”
此時的三個人,三顆心都得到不同程度的歡樂和愉快,也許隻是因為“他鄉遇故知”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