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冬季沒有凜冽的寒風,沒有紛飛的大雪,台灣暖流給海島上的人們舒適宜爽的感覺。蘭劍所在的空軍維修站自然是隨著飛機場,台灣的鬆山飛機場位於台北市的南郊,國民黨部隊從南京撤離到台灣後,陳誠則把軍隊營區讓給當時的空軍,而桂玉萍是空軍文藝兵,到台灣不久便正式成立了空軍文工團。駐在台北市區空軍司令部附近。
從大陸來到台灣的軍人經過人生一場大動蕩,大波瀾,大轉折,漸漸地把懷念親人,思念家鄉變成絕望和災難。部隊的紀律之嚴,令任何人都無法想象,台灣全麵實行軍事管製,陸海空三軍全麵進入一級戰備狀態,任何人也絕不可能越過茫茫大海而跨大陸半步。海島的周圍加強了海軍的力量,空軍隨時準備出擊。蘭劍心裏越來越清楚,台灣和大陸的對峙局麵形成了,除了戰爭,台灣和大陸的往來那是難如上青天,同胞之間從此將如同隔絕在兩個世界。蘭劍懷念妻子,想念孩子,思念父母的離愁別緒與日俱增。特別是臨走時玉芹難產連見上一麵都沒能達到,如今妻子怎樣了,孩子怎樣了,他經常愧疚得要發瘋,感到自己欠下妻子永遠無法償還的一筆巨大的債。這一別,也許就是永別!世界上沒有比這種離別更讓人傷心,更讓人痛苦的了。路再遠,總是可以到達的,山再高總是可以逾越的,海再寬,總是可以渡航的。可是這種人為的阻隔,成了天上的銀河,成了無法跨越的幻想!
夜已經很深了,蘭劍躺在床上,毫無睡意,月光照在床前的地上,更使他喚起思鄉之情,天上有明月,月月照相思。蘭劍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頭腦突然想到李白的詩句:“床前明
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他沒有開燈,走出這間隻有10多平方米的
單人宿舍。這是他到台灣之後,受到的殊榮,台北的冬夜並沒有多少酷冷的寒風,就像在南
京的秋天那樣,穿了件絲棉背心,外麵套上軍衣,這絲棉背心是妻子結婚後親手為他縫製的,現在背心的裏子已經有些破了,他每次穿衣時都尤為小心,他知道玉芹再也不可能給他做衣服了。他漫步在營區的小路上,好像聽到陣陣海濤聲,他想這大概是大海卷過的浪濤。他朝著台北市的西麵走去,一邊走,一邊打開煩亂的思緒,月亮已經掛在西方天際,他的身影還沒拉長,他想去海邊,聽聽東海的浪濤聲,更希望祖國大陸有他妻子和孩子的信息,讓海浪穿過台灣海峽帶給他。想到這裏他不免加快腳步,好像玉芹帶著孩子就在台灣海峽的另一邊。海風伴著月光,蘭劍隨口朗誦著唐代詩人張九齡的《望月懷遠》,這首詩正表達了他此時的心情,懷念遠方的親人,與天涯的親人共望一輪明月。他的聲音很大,希望天上的明月能夠把他的聲音傳送給玉芹:“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朗讀完了,他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佳期?佳期?佳期何在?”
從台北到海邊到底有多遠,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到海邊的,他也不去過問,當他站在海邊時,海浪卷著高高的浪花,撲打著岸邊,那聲音不像音樂,像一聲聲哀鳴,難道這是大海流出的淚嗎?他久久站在海邊,海浪始終無休無止地撲打著岸邊的岩石,哦!他想,大海無淚,蒼海是不會流淚的。他舉目遠望,對麵的福建大陸燈光點點,然而這已經是近在咫尺的祖
國大陸,卻如隔萬水千山,音訊不通。他的心裏悲傷到了極點,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
蘭劍隨手抹下眼淚,灑向滾滾流去的海水,希望大海和他一樣,把他的思鄉之情帶給玉芹和
孩子。
蘭劍在國民黨空軍雖然隻是一名普通的技術人員,然而他在部隊已經4個年頭,肩上的軍銜為上尉。所以軍隊內部,以至國民黨上層一些事情他也知道不少。南京政府危在旦夕時,
蔣介石一直輾轉在台灣和廣州、福州、重慶、成都之間。9月17日離開成都,當他於11月30日再來成都時,更加黯然神傷,且不說是那鬥轉星移,中華人民共和國已宣告成立,他的中華民國早已壽終正寢,人民解放軍已擊潰成都東大門,重慶危若壘卵。
12月30日上午9時,蔣介石在張群等人的陪同下走上檢閱台。首先是在“中華民國”“國歌”聲中升“國旗”。樂聲響起,青天白日旗開始向杆頭爬去,歌聲依依呀呀唱著,滑輪吱吱呀呀地響著,當旗子就要升到杆頂時,突然,升旗的繩子從中間斷了,杆頭的滑輪嘩啦啦一陣猛響之後,國旗和半截繩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一時間誰也回不過神來。蔣介石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愣愣地盯著地上的旗子。終於,有人想起還要進行分列儀式,沒有這麵旗子是不行的。於是升旗人員連忙放倒旗杆,重新掛好繩子,把那麵旗子又升起來。分列儀式結束後,蔣介石走下檢閱台,同受閱學員一一握手,人們都感到奇怪,蔣介石竟然如此“大度”。
蔣介石直到1949年12月中旬的一天才正式離開成都,飛往台灣,後來盡管他企圖“反攻複國”,但他還是再也未能返回大陸,再也未能閑步風雨鍾山,盤桓四明山水。
1949年的最後一天的迎新年文藝晚會盡管戒備森嚴,但是蔣介石並沒有出席。
晚會上蘭劍意外地遇見了桂玉萍,這使得失魂落魄的蘭劍心中陡然間增添了希望,親人,這畢竟是親人啊!
這一夜,他通宵無眠,是她再次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當年他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還是一個紮著小辮子的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如今已經成一個婷婷玉立、婀娜多姿的大姑娘了。當年他和玉芹相識的時候就是她這個年齡。而且姐妹兩長得如此之像!一個活脫脫的就是玉芹的再現!蘭劍的心由想往玉芹到無限興奮、激動,時而限入深沉的思念,時而又難以忍耐的激情在升騰!4年的夫妻生活,從此隔斷了恩愛之情,他要發狂了,他要發瘋了。
有人說思念也是一種幸福,不,思念是痛苦的。蘭劍不願意打斷和中止自己的思念,漸漸他進入甜蜜的往事當中去了。
第一次相親,蘭劍對桂玉芹就一見鍾情了,從玉芹家回來,他的心裏暗暗怨韓士奇不該喝那麼多酒,好像他去桂家就是下棋和喝酒,把他晾了起來。
和韓士奇分手之後,兩天沒有消息,以致使他時時都在盼望韓士奇會給他帶來什麼好的消息,終於在第三天一早,韓士奇神奇般地出現在他麵前,什麼話也沒說,塞給他兩張金陵大劇院的戲票。他激動、興奮,反複看著戲票上的時間,唯恐出了差錯,耽誤了時間。晚上他早早吃了晚飯,提前半個小時就等在金陵大劇院的門口徘徊。蘭劍明明知道桂玉芹是不可能這麼早就來的,但他還是不時地東張西望,可是他又想,玉芹到底長的什麼樣子!此刻的頭腦裏卻是一片空白,盡管那天在桂家他是緊緊地盯著她看,可是她當時低著頭,而且隻是從他麵前一經而過,當他拚命想回憶她的樣子時,好像他已經失去記憶能力似的。但他每看到一個年輕女子時又十分準確地記起玉芹那烏黑的辮子,那潔白的肌膚,那窈窕的身材,還有那柔情似水的目光。
蘭劍憑著他的記憶,審視著從他麵前經過的每一個年青女子。為了掌握時間,他居然向副站長借了一塊掛表,他不時地看看掛表,覺得今天的時間過得太慢了,好像已經過去一個漫長的歲月,然而看看時間,不過才過去10分鍾。蘭劍心裏想,自己怎麼變成了這樣一個人了!簡直是有些失去控製能力了,他決定耐下心來找個地方消磨這讓他難以等待的時間。剛走到劇院旁邊,想看看那彩色的廣告,然而在他的眼前滿眼都是玉芹的身影,她的身影卻又是模糊而陌生的。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又像早已墜入情海的熱戀情人,他突然覺得愛情這東西太奇妙了,平生以來他還從沒對任何一個女人渴望到這種程度,難道這就是他的初戀?但是目前這還不能稱之為初戀,玉芹至今還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更沒有表示過什麼,如果有,這隻能稱之為單相思。
當蘭劍的目光停留在劇院門前的玻璃櫥窗裏的彩色廣告畫時,他才知道今天演出的是越劇《梁山伯與祝英台》。這個在民間廣為流傳的古代愛情悲劇故事,早已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了,但是真正認認真真地完完整整地把這個故事看完了,還沒有過。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幅巨大的宣傳畫,這是梁山伯和祝英台身穿長衫,頭戴書生帽,舞著長袖的畫麵,祝英台扮相俊美,梁山伯英俊瀟灑,這是一對令人羨慕的生死相戀的情人,不知是觸景生情還是什麼原因,蘭劍在這一瞬間,好像自己已經進入角色之中。突然心中突突地跳了兩下,頭腦中飛過一個不快的念頭,在他第一次和玉芹約會時怎麼會看這樣一個悲劇故事呢?一種不祥的兆頭襲上心頭。他的心裏默默地在責怪韓士奇,不該送這樣兩張戲票讓他和玉芹看。蘭劍猶豫了一會,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身邊一個女子停在那裏,他轉過身時,突然覺得這女子有些似曾相識,這女子帶著幾分羞澀地低著頭,蘭劍仔細一看,啊!心髒陡然間激烈地跳動起來,全身的熱血沸騰起來了,這不是他渴望已久的那個姑娘嗎?烏黑而整齊的頭發,還是那樣梳理得漂亮的獨辮子,鬈發垂在兩隻耳邊,把她那橄欖狀的麵龐襯托得恰到好處,整齊的留海下麵,兩道彎月形的修眉,高高的鼻梁,嵌著一對水汪汪的眼睛。這對眼睛明亮、深邃,放射出一種熱烈的光芒,給她那熱烈、活潑的臉添上動人的光彩。姑娘上身穿一件蔚藍色上衣,下麵穿一件黑色的長裙,蘭劍一看就明白了,這是當時最最時尚的女青年才會如此著意打扮的。就在這一瞬間,蘭劍的頭腦裏閃過一個女子的身影,前幾天韓士奇帶著他去桂家相親時,正是她從他麵前一經而過,那朦朧的身影,那模糊的麵容,那潔白如脂的肌膚,那苗條可人的腰肢。此時此刻由陌生變得熟悉,由朦朧變得清晰,由想象變成真實。但他卻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了,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突然間卻不知所措,一時間,他找不到準確恰當的語言。蘭劍看了一眼這姑娘,馬上低下頭,感到臉上熱乎乎的,後背上出了一片濕漉漉的汗。
姑娘愣愣地站了一會,不見蘭劍說話,她心裏開始緊張起來,心想,難道是她認錯人了?要是真的認錯人了,這可是天大的笑話,一個姑娘和男方約會時認錯人了,豈不成了大笑話!
她努力回憶著那天韓先生帶去她家的那個青年,雖然當時她並不好意思認真地看他,但是她在
從他麵前經過時,特地放慢腳步,用餘光注意著他了,而且他的身材,他的五官,就在那
一瞬間,早已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裏了。而且那天小妹玉萍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報告她所看到
的真實麵目。她自信自己不會認錯人,於是她鼓足勇氣,低聲問:“韓先生認識嗎?”
“韓先生,韓士奇……認識,認識,啊!你是,是桂玉芹小姐吧!”蘭劍緊張得有些語無倫次,說話時,他感到自己真的有些太荒唐了,一個男子漢還不如一個姑娘勇敢、大方,這樣一想,窘得滿臉又紅又熱。
“蘭先生等久了吧?”玉芹微微朝蘭劍一笑,說道。
“不……剛到?”蘭劍想把懷表取出來看看時間,但他不願意在玉芹麵前賣弄自己,害怕玉芹說他輕狂,於是又說:“我們進去吧!也許快開場了吧!”
蘭劍看著玉芹,示意讓她先走,一抬頭,隻見劇場的門口大都是一對對男女相依進入,蘭劍放慢腳步,跟在玉芹身邊,上了台階,來到大門口,蘭劍忘了拿票,他們被攔住了,蘭劍慌忙取出戲票,笑著說:“對不起,票在這兒!”
台上演相思,台下有情人!隨著台上故事情節的發展,蘭劍和桂玉芹時而低聲為主人公的不幸身世而深深的感動,悲傷伴著淚水,惋惜喚起感歎!直到劇終幕落,他們還沉浸在主人公的悲歡離合之中。出了劇院,玉芹還處在悲憤之中,蘭劍找不到任何話題,倆人默默地往前走,誰也沒有提出往何處去,就這樣一直把玉芹送到家門,玉芹才轉過身,對蘭劍說:“謝謝你,今天太晚了,就不請你進去坐坐了。”她剛剛轉身時又說:“路上注意安全!”說著轉身推開門,進了院子。蘭劍看著玉芹關好門,又重新打量了這座舊式小二樓,雖然在黑暗中,他已經對這座舊式小樓有幾分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