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8日,南京國民黨總統府上方的青天白日旗在寒風中有氣無力地搖曳著。南京城飄起少有的大雪花。
南京已經陷入困境,不光是國民黨軍隊內部一片恐慌,城裏的居民也跟著惶惶不可終日,商場關門,供應緊張,蔬菜價格一天一個價。有些地方再貴也買不到蔬菜了。各種傳說在市民中間迅速地傳開了,有人說共產黨要把南京城炸掉,有的說南京已經被包圍了,那些有錢的人開始逃往外地。
國民黨軍隊內部早已進入戰備狀態,連那些後勤部隊也如臨大敵。空軍維修站所有技術人員日夜加班,要求所有飛機都必須反複檢測,隨時準備起飛。蘭劍已經多日沒有回家了,他的心裏越來越害怕了,盡管部隊內部竭力封鎖消息,但是遼沈戰役的失敗,平津之戰的再潰,淮海戰役的徹底失望,大半個中國已經丟掉,南京,這座國民黨首府已經危在旦夕,搖搖欲墜,這已經是無法掩蓋的事實。蘭劍後悔在大學裏不該學這個倒黴的專業,更不該投入國民黨軍隊中來,國民黨的失敗已成定局,丟了飯碗不說,說不定還要丟了腦袋。他才25歲,他有妻子,一個他深深愛著的妻子。玉芹簡直是他的生命,是他的生活源泉,他愛她,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豈不是害了玉芹嗎?一向在事業上精益求精的蘭劍,整天消極待怠工,他想回家看看妻子,如今軍隊一片混亂,老百姓也像熱鍋上的螞蟻。突然在他頭腦中蹦出三個字:怎麼辦?他太清楚了,國民黨的滅亡已經是指日可待了。
外麵,雪一個勁地在下,天空中一片灰朦朦的,地上的雪越積越厚,寒風一陣陣地吹過,如同哨子似的。市民們望著這漫天的飛雪,望著這如同披上喪服的城市,都在暗地傳說,南京是多少年難得遇上這樣大的雪的,難道真的上天照應,國民黨氣數已盡了嗎?
蘭劍倒背著手,在室內徘徊著,他竭力理了理頭腦中雜亂的思緒,想到自己的未來,想自己不該糊裏糊塗地為國民黨的賣命,自從他考上大學,他就一心想搞一門技術,他無心搞政治,他也沒有那種能力,然而為什麼自己還是入錯了行呢?如今,他已經不是自己一個人了,他有家,有玉芹,有父母,他連累了他們,他決定編造一個理由,回家看看玉芹,趕快和玉芹商量一下,到底怎麼辦。
麵臨絕境的國民黨上層,一方麵在固守著南京城,另一方麵仍在千方百計地調集部隊,準備作垂死掙紮,他們惟一得意的是有著長江這道天然的屏障,他們調集大量的軍隊固守在長江南岸,軍隊上下全麵處於臨戰狀態,官兵們荷槍實彈,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盡管國民黨封鎖消息,但是戰場上的屢屢失利,南京已危在旦夕的消息,從不同角度在市民中電流般的流傳著。身懷六甲的桂玉芹已近半個月不見丈夫的身影,起初她還不斷打聽戰爭的信息,她不敢想,一旦戰爭繼續打下去,共產黨越過長江,南京將滅亡了,丈夫,這個家不知道將會是什麼命運。丈夫不在家,她一個女人早已沒有主心骨了。父親每天還得去商店做生意,全家人要吃飯,然而戰爭局勢越來越緊,生意也就越來越差,父親知道女兒的心事,在外麵聽到消息,回家從不敢對女兒說。這天桂玉芹偷偷地挺著隆起的肚子,去找韓士奇。
韓士奇原先和桂偉達是棋友,後來為桂玉芹和蘭劍的紅娘做成了,和桂家的關係更加密切了。當然,桂玉芹和蘭劍更把他當作大恩人了。此時此刻玉芹自然想到他,她想去求求韓士奇,無論如何請他幫幫忙,托他想辦法讓她和蘭劍見上一麵。
韓士奇生性爽直,為人樂觀,好像天大的事在他麵前都是無所謂的,自從離開國民黨空軍維修站,他就在一個汽車修理廠找到一份差事。全家人靠著他那微薄的收入,過著下等市民的生活。韓士奇家住下關的江邊。桂玉芹和蘭劍結婚後,兩人曾經去過他家,桂玉芹憑著記憶,坐著兩輪人力車,一路打聽,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折騰,總算找到了韓先生家。
韓士奇聽完桂玉芹的訴說,當即表示,一定去見見蘭劍,並想方設法讓蘭劍回家一趟。桂玉芹像尊敬父親那樣,千恩萬謝地流著淚走了。
誰知道韓士奇用什麼辦法,第二天下午蘭劍真的回來了。
蘭劍輕輕地推開門,玉芹先是一驚,接著便是意外地驚喜。她看著丈夫半天說不出話來,接著上前緊緊摟著蘭劍,是激動,還是喜悅,淚水順著她那透著紅潤的兩頰流了下來。
“你是怎麼回來的?”
“多虧韓先生,他騙了我的站長,作了擔保。”蘭劍說。
蘭劍緊緊地摟著妻子,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辮子,又慢慢地摸摸她那隆起的肚子說:“半個多月不見,孩子長大了。”
“蘭劍,不知為什麼,我害怕,夜裏總是做噩夢,做那些……”玉芹沒有繼續說下去。“蘭劍,聽說你們不行了,共產黨已經包圍了南京城,很快就要打過長江了?”玉芹鬆開蘭劍,把他扶著坐到床上,看著他說。
“玉芹,你是聽誰說的?”蘭劍睜大眼睛看著妻子。
“你不知道,老百姓已經傳亂了,還有人說老蔣已經跑了……”
蘭劍急忙“噓……”地打斷玉芹的話,低聲說:“玉芹,這可不能亂說,被抓住了是要殺頭的!”
嚇得玉芹躲到丈夫懷裏,過了好半天才說:“到底怎麼回事?”
夫妻倆摟了一會,蘭劍突然說:“我馬上就要走。”
“蘭劍,給孩子起個名字吧!”玉芹慢慢地摸著隆起的肚子說。
蘭劍輕輕拉開玉芹的衣服,親著玉芹的肚子,說:“好,給這個小東西起個名字。”蘭劍想了想,說,“無論是男是女,就叫蘭寧吧!小名叫寧寧。怎麼樣?”
“蘭寧,寧寧!”玉芹重複著,“好,就要這個名字!”
“這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你千萬要注意保重自己!”
“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你不知道,這些天我的心總是平靜不下來!”
“爸爸呢?又去商店了!”
“不去怎麼辦,全家人要吃飯呢!”
“媽呢?”
“在房間裏,她隻知道祈禱,那有什麼用?”
“玉芹,我不能等爸爸了,看看媽媽我就要走了。”
蘭劍已經近兩個月沒有回家了,他擔心全家人的生活,更擔心臨產的妻子在這關鍵時刻生孩子。他整日如坐針氈,雖然同在一座城市,和妻子近在咫尺,但卻不能見麵,如同相隔千山萬水。
桂偉達已經多日沒有去商店做生意了,他的心事越來越重。市民們擔心的是一旦戰爭爆發了,炮彈、子彈是不長眼睛的。桂偉達想,大女婿在部隊,小女兒也成了部隊的文藝兵,國民黨被打敗了,他們怎麼辦?大女兒又偏偏在這個時候要生孩子,他心髒快要炸開了。他雖然沒有錢,不能去上海廣州,但他想去蘇北農村,那是他的老家,那裏有他的兄弟,全家人落個腳,那是不成問題的。可是,他又想,長江兩岸,兩軍對壘,把長江封鎖得如同鐵桶一樣,如何過得了江!況且大女婿蘭劍走不了,小女兒玉萍去了成都。想到這裏,他最後決定,全家人不能分開,就是死,也死在一塊。
冬日的夜,漆黑而寒冷,凜冽的寒風,掠過滾滾東去的江水,吹到長江南岸,把南京變得異常寒冷而荒涼,這座由國民黨統治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此刻變得死一般寂靜。除了少數如同鬼火一般的路燈之外,那些本來一到夜晚就熱鬧非凡的商場、劇院、電影院,沒有一家亮著燈的,大門緊鎖,街上極少有行人。有錢的商人早已離開這塊是非之地,市民們無處可去,隻能提心吊膽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家家戶戶,除了孩子,大人們都在心事重重,無法入睡。桂偉達半躺在床上,覺得今天晚上的被子特別涼,幾乎連一點熱氣也沒有,他微微閉著雙眼。突然,遠處傳來一聲轟響,他全身不自主地顫抖著,過了一會又傳來幾聲槍聲,把這寂靜的黑夜驚擾得慌亂起來,不知誰家的孩子大聲地哭了起來,把黑暗而沉悶的夜晚增添了幾分生氣,然而這孩子的哭聲卻越來越淒涼和悲哀!桂偉達的心情更加悲哀和傷感。他不時地翻著身,其實妻子也沒有睡著,室內一片黑暗,妻子聽到丈夫翻身的動作,知道他沒有睡,低聲說:“她爸,得想個辦法呀!還能就這樣等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