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落雕將軍的庇護,又如信仰的神靈墜落,齊國軍隊在河東大地上,麵對周軍的逐步緊逼,隻能一退再退。最後隻能勉勵守住平陽到晉陽一線,再也無力西進,那支曾經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的河東大軍,已經銳氣盡失。隨著晉陽以西的國土大片淪喪,齊國的各個階層,對昏庸殘暴的高緯越來越不滿。
而高緯仍然聽信穆提婆和祖廷等一幹奸臣的讒言,我行我素,大肆誅殺直言勸諫的國之忠良,容不得任何人說一點點他的不是。齊國的內政越來越混亂,南邊的陳國屯兵長江南岸,隨時準備北進,奪回被齊國占據了二十多年的的江淮之地。
內憂外患之下,高緯仍不思進取,弄死了斛律光,他已經把目光轉向了蘭陵王。猶記得,當初邙山大捷後,高緯問蘭陵王,戰陣如此危險,為何要親自上前呢?蘭陵王一句我高家事,哪裏顧得了那麼多,就這一句話,讓高緯記恨了這麼多年。如今,朝中再無人能對他進行掣肘,他怎能放過這弄死蘭陵王的大好機會?他不會允許蘭陵王哪怕多活一刻!
一紙詔書,穆提婆麵帶喜悅的敲開了蘭陵王府的大門,等到他當著蘭陵王的麵讀完了詔書,他看著身後宦官端著的那壺毒酒,看著曾經讓自己尤為忌憚的蘭陵王,如今就像一隻垂死的狗,形容枯槁。自己將親手送這位帝國的戰神上路,一想到這,他那扭曲的心裏就感到莫名的痛快。
往日隱藏在那張諂媚笑臉下麵的扭曲和怨毒,此刻全部爆發了出來,那張醜臉已經扭曲成了讓人驚恐的神色。他哈哈大笑,“蘭陵王,咱家奉陛下之命,來送你上路,九泉之下,一路好走!哈哈哈!”
蘭陵王神色不變,冷冷的撇了他一眼,那冷漠的眼神,讓他收斂起了猖狂的笑,情不自禁的往後退了一步,猛虎將死,餘威猶存。不過想到他就快成為死人了,又為自己壯起了膽,一個將死之人,有什麼好怕的。
雖然對蘭陵王非常痛恨,不過想到這是蘭陵王府,周圍全是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的蘭陵親衛,惹怒了他們,自己也討不了好,隻好暗暗在心裏念叨,自己犯不著和一個將死之人計較,自己可是金貴之身,被這些莽夫傷著了,那可就虧大了。
接過宦官手中的盤子,把盤子往桌上一放,開口道:“王爺,這可是陛下的旨意,你還是安排好後事吧,過了今晚,明早咱家會親自來為你收屍。”說完立刻逃也似的離開了王府,他實在是不敢多作停留,深怕王府的親衛得知這個消息,把他撕成碎片。
等穆提婆走後,蘭陵王望著桌上的那壺毒酒,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功高震主,自己終究難得善終啊。本以為能痛痛快快的戰死在沙場,沒想到陛下的心胸如此的狹窄,如此內憂外患之下,他卻那麼急迫的要弄死自己。自己戎馬一生,舍命相護的這個帝國,看來真的要亡在這個昏君的手裏了啊。
匆匆從後院趕來的王妃看到桌上的毒酒,神色大變,陛下如此不顧顏麵,執意要鴆毒自己的夫君,沒有一點君臣之義。可憐夫君為這帝國征戰了一生,卻換來這樣的結局。怨念一下子就充滿了她的腦海,夫君是自己的,自己定要為夫君討一個公道,看看這醜惡的天下還有沒有公道。
蘭陵王平靜的拉住了流著淚往外跑的王妃,雙手捧著那張朝夕相伴多年的臉,摩挲著那溫熱的臉頰,歎息道:“沒用的,陛下對為夫早已心懷猜忌,隨著為夫戰功越來越顯赫,他對為夫的猜忌,也就越來越深。陛下從小身邊跟隨的都是一群小人,如今的他,早已經聽不進忠臣之言。我大齊先祖在馬背上征戰四方,打下這偌大的帝國,接替皇位的卻是一位在深宮婦人和閹人手中長大的繼承者,他根本就不知道帝國創業的艱辛,不明白帝國周邊的環境是多麼的惡劣,不知道帝國暗地裏有多麼的不平靜。可惜啊,為夫當初一念之仁,沒有聽進六鎮部將的肺腑之言,總想著自己能守護著這個帝國,讓他安穩的傳承下去。如今,亡國之禍就在眼前,為夫難辭其咎啊。”
王妃大哭道:“不是的夫君,這不怪你,妾身知道你一直都全心全意的為帝國著想,從來都沒想過大逆不道之事,這些年你對帝國也一直盡心盡力,守護著它不敢有任何懈怠。一定是陛下聽信了小人讒言,妾身這就進宮去求見陛下,請求他收回成命。”
“別去了,現在已經無法挽回了,陛下不會讓為夫再活下去的。為夫的時間不多了,聽我把話說完,帝國變成現在這樣,為夫也難逃幹係。也罷,守護了它這麼多年,為夫也累了,看這樣子,帝國未來的路也不會太長了,與其到時候親眼看著它灰飛煙滅,不如在我閉眼之前還能看見它矗立在這中原大地。等我到了地府,也還有顏麵麵見我高家的列祖列宗。”
不等王妃開口,他接著說道:“隻是苦了你和我們的孩兒啊,不能和你一起看著我們的孩兒長大,為夫心裏是多麼的遺憾。我死之後,會讓我那義弟帶你們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重新生活。答應為夫,一定要把我們的孩兒撫養長大,讓他把我高家的血脈傳承下去,不要再對任何人說起他的身世。帝國滅亡之時,就是我高氏滿門被屠之時啊。”
王妃一個勁的大哭,嘴裏喊著,“夫君不要!夫君不要!”哭的讓人肝腸寸斷。
安慰好了王妃,蘭陵王開始遣散家裏的仆人,王府的仆役這些年在王府生活的非常平和,他們對自家的王爺也非常的愛戴,許多人嚎啕大哭著不願離去,主仆之間又是好一陣生離死別。等到這些人抹著眼淚一步三回頭的離開王府之後,整個王府除了蘭陵王和他的妻妾,還有從小照顧他的老管家,以及跟隨多年的家將親衛之外,再無他人。喊過一個親衛,讓他立馬去請信陽來王府一趟。
信陽得知皇帝鴆毒蘭陵王的消息,非常震驚,高緯這是在自毀長城啊,帝國的梁柱如今就隻剩下一個蘭陵王,他若倒下,帝國將再無繼續存續下去的希望。想到自己的生死兄弟為了這個國家操碎了心,如今卻落得這樣的下場,他大為憤怒。
正準備上殿麵君,請求皇帝收回成命,門房稟告,王府的親衛來邀請他去王府。他心知大事不好,兄長恐怕已經放棄了抗爭,他已經心存死誌,如今邀請自己前去,定有大事相商。來不及上殿麵君,他騎上快馬,和親衛匆匆朝著王府飛奔而去。
剛走進王府,就感覺到了王府異於平常的冷清。他仿佛查覺到了什麼,大為驚恐,一路飛奔到了正廳,抬眼就看到蘭陵王跪坐在地上,披頭散發,兩眼無神,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驚恐的喊了一聲:“大哥!”
聽到信陽的呼喚,蘭陵王慢慢的回過了神,看到信陽急急忙忙的朝自己飛奔過來,苦笑了一聲,心裏卻有了一絲溫暖,自己的兄弟還是那麼的在乎自己。可惜,可悲,可歎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己將死,帝國大廈將傾,他是多麼的難過,錐心之痛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他閉上眼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對信陽說道:“好兄弟,認識你,能和你一起放馬血戰,縱橫沙場,是為兄這輩子覺得最痛快的事情。可惜,為兄即將離開這個世間,不能再和你躍馬揚鞭,很是遺憾啊。”
信陽哽咽道:“大哥不要!我相信陛下隻是一時糊塗,讓我上一次金鑾殿,求皇上收回成命。皇上定會為大局考慮,對兄長手下留情的。”說完就要往宮裏跑。
拉住了信陽,蘭陵王苦笑道:“沒用的,為兄已經犯了為將者的諱忌,功高震主不說,光是我姓高,以陛下的胸襟,就足以讓他欲除為兄而後快。既然早已猜到了今日的結局,且無法避免,為兄也無話可說。可悲啊,段老將軍病逝,斛律將軍又遭了奸人陷害,現在又該輪到我了,誰能想到,威名赫赫的齊國三將會在短短三年間一一而去。我大齊帝國,終究將不得長久啊。”
信陽哭泣道:“兄長,你不該這樣的,為了這個帝國,你付出了太多太多,是陛下對不起你,你不必這樣自責。如果你這一去,齊國的半壁江山就會垮塌,將來又有誰能阻擋得了周國虎視眈眈的鐵騎?又有誰能重新統領六鎮鐵騎,扛起守護帝國重任的大旗?”
蘭陵王從懷裏掏出了一枚令牌,把它放在信陽的手裏,說道:“這枚令牌,是為兄私下號令六鎮的信物,拿著它,你就有希望爭取到六鎮將領的效忠。能不能爭取過來,就看你的本事了。為兄死後,希望六鎮大軍能交由你來掌控,如果陛下能幡然醒悟,你就帶著六鎮兵馬,以生命去效忠他。如若齊國在陛下手中敗亡,你就帶領六鎮鐵騎,護我高家血脈繼續傳承下去,哪怕隻剩下一絲星火。為兄相信,終有一天,我高家定然能出一位明君,恢複我高家的榮光。為兄知道你是漢人,對我們鮮卑人天生就有抵觸,但是我們共同在這片大地上一起生存了這麼多年,胡漢血脈早已融合在了一起,誰是誰非,又何必分得那麼清楚。去吧,將六鎮人馬爭取過來,替我高家江山,保留一縷存續下去的希望。”
說完這些,蘭陵王的神情更加的萎靡,低聲道:“去把你嫂子叫進來吧,我這一去,獨留下她帶著滿門老幼受罪,為兄對不起她啊。離去之前,定要交代清楚後事,不將他們安置妥當。為兄無法瞑目啊。”信陽握著他的雙手,含著淚點了點頭,出門告知了王妃,王妃嗚咽著提著裙角,踉蹌著朝廳內奔去。
信陽來到屋簷下,擦拭臉上的淚水,可是淚水仍然不由自主的往外冒,怎麼都擦不幹。回顧和兄長相識的這麼多年,那忠貞不屈的漢子,教會了他太多太多,給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猶記得,初次見麵時在河邊一同望月,他贈予自己的酒壺,如今都還掛在自己的馬背上。洛陽大戰之後,兩人在邙山之上,抱壇痛飲,兄長指著西方豪氣放言,將來定要踏破潼關,砸開長安的城牆,將這北方的天下重新統一。可惜,這些伴隨著兄長的將去,都變成了水中花。他為了這個帝國奮戰一生,最終卻倒在了皇帝的猜忌之下。信陽為兄長悲痛之時,對高緯更加的痛恨。
悲傷許久,信陽聽到王妃絕望般的尖厲哭喊:“夫君!不要啊!”隨著酒杯落在地上滾動的聲音傳來。信陽知道兄長已去,痛苦的閉上了眼,拳頭狠狠的砸在了柱子上,一拳一拳的發泄著心中的悲痛,傷口流出的鮮血,不一會兒就染紅了梁柱和地麵。天空一聲驚雷,才將他從悲痛的思緒中重新喚了回來。少頃,雷鳴電閃,風雨交加,空氣中那揮散不去的嗚咽,仿佛都在為這一代名將的離去哭泣送行。
王府裏哀哭之聲一片,全府縞素,報喪的人馬哭喪著冒著大雨奔向了四方。信陽獨自騎坐在馬背上,在暴風雨中恍惚的往家裏走,瓢潑的雨水將他的全身狠狠的濕透,被雨水浸透的頭發散亂的披在肩上,整張麵孔被淩亂的長發遮掩,看著就跟鬼一樣。
又一聲驚雷,馬兒嘶鳴了一聲,將信陽掀翻在了地上。躺在積水盈尺的地麵上,信陽朝天嘶吼:“蒼天啊!你為什麼這麼不公,你睜開眼看看這世道吧!你快降下神雷,帶走這世間的一切醜惡吧!”蒼天仿佛聽見了他的嘶吼,雷鳴電閃,更加的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