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冬麥(3 / 3)

林民到灶上剁了半棵白菜,又切了塊五花肉,細細調起了餃子餡。玉秀到抽屜裏翻了幾個鋼蹦,放到茶缸裏,倒了半缸子熱水泡了起來,而後又剝了幾粒花生、幾顆糖,這都是要包在餃子裏的,鋼蹦寓意“財運亨通”,長生果花生用意壽比南山,糖果的意思不言而喻,那就是來年甜甜美美。

兩人忙活早飯的功夫,又有幾家孩子過來拜年。碟子裏的瓜子糖果越來越少,壓歲錢也送出好幾塊錢,玉秀卻非常滿意,都說童子送福,這麼多福氣送來來年必定福氣滿堂。待到吃飯時,林寶也騎著自行車過來了,三人互相又道了遍喜,便動身去鄰村姑姑家了。

老李頭有兩個姐姐,一個嫁到隔壁高家村,一個嫁到二十多裏地外的瓦子村。三人先騎車去了瓦子村,回來又順路去了高家村,中午在高家村姑姑家吃完飯才回了本村。

大年裏頭村裏下午有大戲,晚上有露天電影。剛路過大隊場院,聽到裏麵熱熱鬧鬧地梆子嗩呐聲兒,玉秀便走不動了。林民見狀,便托了正在看戲的鄰裏幫忙看顧下自家媳婦,自己回家停車子去了。

丁槐村的戲班子有著不短的曆史,原是個戲班子出來在此落戶的武生張羅的。當時正是四幾年初,民兵拔了小鬼子在鎮上的據點兒,又給鄉親們分了幾家地主富戶的田地,這可是雙喜大事!大夥兒心下高興,便尋摸著搭個戲台子給紅軍們唱個大戲熱鬧熱鬧。哪個村沒幾個愛俏好動的婆娘?又有武生出身的行家打包票,不出三個月,便排出了兩三出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大戲,還整了個秧歌隊。這戲班秋日裏開唱,待到過年時又唱了一遭,沒兩年新中國成立,全國上下搞歡慶,丁槐村便敞開了天唱大戲,引得四裏八鄉的鄉親都趕著驢車結伴來看。至此,丁槐村唱大戲的傳統便漸漸形成了。

丁槐村的戲班子,初一在自己村唱,初二往後,便在十裏八鄉巡演。說是村裏人看,其實還是有不少鄰村裏趕過來的婆媳孩子。丁槐村的大隊場院比別的村大了不少,蓋因過年時要搭戲台子。

這會子,戲台周遭密密麻麻地圍了不少人,再往外靠著牆根的地方立了不少賣貨、賣小吃的貨郎,貨郎邊上則聚了不少剛得了壓歲錢的孩子。玉秀得了林民同意,興致高昂地隨著幾個剛來的嬸子朝戲台子擠進去。那正在看戲的鄉鄰見玉秀挺著個大肚子,忙挪了挪身子給讓了個地方。

林民停車回來,見自家媳婦正望著戲台上的花旦,樂嗬嗬地跟邊上的婆娘說著話,挺高興的樣子,幹脆也不往裏擠了,蹲在村委的牆根下,散了幾根煙,跟幾個熟識地夥計嘮起了嗑。

過年,大抵都是這樣的。年前的忙碌準備充滿了期盼與興奮,真正過年了,日子反而平淡悠閑了起來。

魯東的風俗,吃完年夜餃子後便不能動針線、不能洗衣物、不能剪頭發、不能掃地,連平日裏常做的剝花生種子、織毛衣這樣的輕巧活兒也被置在了一邊。

小兩口年輕,趕時髦愛熱鬧,家裏又有電視機,那衛星天線一插,畫麵清晰得比露天電影還清楚。是以,每每到了晚上,林民家裏便會招來不少嫂子姨嬸,那時正在演《射雕英雄傳》,翁美玲的古靈精怪和黃日華的憨厚老實成了年輕女人們口裏常說的話題。當然,也不全是看電視,畢竟那時電視晚上停台時間早,電費也不便宜,大家也不好意思整晚上在人家家裏看電視,往往都是看兩集電視便擠在炕上嗑瓜子嘮嗑。有時候起了興致,小夥小媳婦們還能一晚上好幾家來回竄著打撲克搓麻將。

年過得很快,吃完元宵,出了十五,這個年也算過完了。

看著山上的雪慢慢融化,河邊的柳條緩緩抽著幾分綠,林民便收拾出家把式開始上山剪條撐枝。林民種的這樹苗去年便嫁接過,估計今年就能零星坐一些果兒,林民便想著這年裏好好拾掇拾掇,爭取明年能有個好收成。

玉秀在家沒什麼事兒做,又不願天天到街上跟一群婆娘媳婦嚼舌,便決定去婦女主任家領匹織活兒回來做。那時農村都不大富裕,婦女們想來點兒私房錢不容易,也有打著賣頭發、養雞生蛋的主意的,可那畢竟耗時間,頭發幾年賣不得一次,養雞又多少耗麩子穀子。可織活兒不一樣,村子裏放的活兒有兩種:一是碾花生皮,跟義務工是一塊的,由隊裏統一做,這活兒做著輕巧,但來錢卻不多,碾十斤花生米才五毛錢;二便是玉秀去領的這種織地毯的活計。地毯有大有小,越大越貴,但極少有人會去領,先不說家裏沒那麼大的織機撐架子,再說大毯子耗時長,多數婦女家裏都是有農活兒的,也沒那個時間這麼耗。

可玉秀不同,她懷著孩子,林民又舍不得她做農活兒,連做飯洗衣服這樣的家務活兒都要不得她動手。玉秀有的是時間,便想著去領張十五米長的地毯,回家慢慢織。這樣的大毯子一張織下來少說也得四五個月,織完最少領三百塊錢,要是織得好,針腳密實勻稱,說不定價格還更高。

婦女主任夫家姓胡,自己也是本村的,娘家姓解,村裏人都叫她胡嬸子,當然她更喜歡人家叫她解主任。解主任家住在丁槐村南片兒,門口就是村裏最寬的馬路,也是五日一集的大集所在地。是以,解主任家放活兒,不光是丁槐村的婆娘媳婦們做,連常來趕集的別村的媳婦姑娘們也有過來領活兒的。

玉秀敲了敲門,便聽到院裏狼狗汪汪叫聲,接著又聽到屋裏有人罵,聲音響亮如同端了個廣播喇叭一般。玉秀還沒走進正屋,解主任便拖拉個鞋子出來了:“啊呀,是小李子他媳婦啊!快進來快進來,外麵忒冷。”

玉秀笑著喊了聲解主任,又從兜裏掏出一包黃袋子裝的華豐方便麵給正在炕上打滾不肯穿衣服的胡家兒子。解主任將玉秀拉進屋子,推到炕上坐,然後轉身一巴掌糊到兒子屁股上罵道:“熊崽子,麻溜起來!再不起老娘還抽你!”

那小子嗷嗷地叫了起來,聲音很洪亮,可惜沒有淚珠子。嚎叫的時候,還不忘一手緊抓著方便麵,一手拿枕頭衣服扔自己的親娘。

玉秀被那巴掌聲兒震得隻覺自家屁股也跟著隱隱有些作痛,再見那小子隻是幹嚎解主任卻隻是一味叫罵,頓時坐的有些忐忑。她以前在村裏也不是沒見過皮實孩子,可終究是人家家裏的,人家爹媽教育孩子也都是關起門來在自己屋裏,像現在這麼尷尬地擺在跟前,她還真不知要說什麼是好。

解主任是個眼尖的,一眼便瞅出玉秀的不自在,便笑著喚自家對象將兒子抱到別屋去,壓低聲音笑道:“妹子是不是覺得俺打得怪狠的?嘿嘿,等你家娃兒出來了,養幾年你就曉得了,這兒女啊,簡直就是上輩子來討債的冤家!有時讓這小子氣得,恨不得把他塞肚子裏再生一遍才好。”

玉秀笑著勸了幾句,心裏卻也有些嘀咕,他們家兄弟姐妹也有四個,弟弟也算淘氣,可卻真沒見有像眼前這個這麼能作的。

也是玉秀來的巧,解主任這裏還真有個大活兒,要織一幅十八米長的八仙過海,上麵八仙各有神態,下麵紫氣繚繞呈祥。據說這種大毯子是要賣到南方的,價格貴,要求也格外高。

玉秀以前做姑娘時也來領過活兒,解主任知道玉秀的技術,隻是拉著她說了一遍注意事項,又囑咐道不要貪急,半年能織出來就行,針線一定要軋密了。然後又喚自家對象去倉庫裏幫著把線團圖樣什麼的給玉秀搬回家。

林民本不願意玉秀挺著個大肚子整日裏坐在小馬紮上挑線分絲,可他打山上回來時玉秀已經將織機架了起來,又一幅小心翼翼地模樣瞅著自己,生怕他會怪罪似的。一時心軟,便應了下來,不過還是囑咐了她幾句,要時不時地出去走走,別累著自己。

玉秀很是痛快地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