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民停車回來,見自家媳婦正望著戲台上的花旦,樂嗬嗬地跟邊上的婆娘說著話,挺高興的樣子,幹脆也不往裏擠了,蹲在村委的牆根下,散了幾根煙,跟幾個熟識地夥計嘮起了嗑。
過年,大抵都是這樣的。年前的忙碌準備充滿了期盼與興奮,真正過年了,日子反而平淡悠閑了起來。
魯東的風俗,吃完年夜餃子後便不能動針線、不能洗衣物、不能剪頭發、不能掃地,連平日裏常做的剝花生種子、織毛衣這樣的輕巧活兒也被置在了一邊。
小兩口年輕,趕時髦愛熱鬧,家裏又有電視機,那衛星天線一插,畫麵清晰得比露天電影還清楚。是以,每每到了晚上,林民家裏便會招來不少嫂子姨嬸,那時正在演《射雕英雄傳》,翁美玲的古靈精怪和黃日華的憨厚老實成了年輕女人們口裏常說的話題。當然,也不全是看電視,畢竟那時電視晚上停台時間早,電費也不便宜,大家也不好意思整晚上在人家家裏看電視,往往都是看兩集電視便擠在炕上嗑瓜子嘮嗑。有時候起了興致,小夥小媳婦們還能一晚上好幾家來回竄。
年過得很快,吃完元宵,出了十五,這個年也算過完了。
看著山上的雪慢慢融化,河邊的柳條緩緩抽著幾分綠,林民便收拾出家把式開始上山剪條撐枝。林民種的這樹苗去年便嫁接過,估計今年就能零星坐一些果兒,林民便想著這年裏好好拾掇拾掇,爭取明年能有個好收成。
玉秀在家沒什麼事兒做,又不願天天到街上跟一群婆娘媳婦嚼舌,便決定去婦女主任家領匹織活兒回來做。那時農村都不大富裕,婦女們想來點兒私房錢不容易,也有打著賣頭發、養雞生蛋的主意的,可那畢竟耗時間,頭發幾年賣不得一次,養雞又多少耗麩子。可織活兒不一樣,村子裏放的活兒有兩種:一是碾花生皮,跟義務工是一塊的,由隊裏統一做,這活兒做著輕巧,但來錢卻不多,碾十斤花生米才五毛錢;二便是玉秀去領的這種織地毯的活計。地毯有大有小,越大越貴,但極少有人會去領,先不說家裏沒那麼大的織機撐架子,再說大毯子耗時長,多數婦女家裏都是有農活兒的,也沒那個時間這麼耗。
可玉秀不同,她懷著孩子,林民又舍不得她做農活兒,連做飯洗衣服這樣的家務活兒都要不得她動手。玉秀有的是時間,便想著去領張十五米長的地毯,回家慢慢織。這樣的大毯子一張織下來玉秀懷孩子的日子,林民怕她傷了肚子閃著腰,稍微一點子重活兒都舍不得讓她做。後來更是覺得家裏事情也不算少,便起了辭工專門回家照顧孕婦的心思。
丈夫跟公公吵仗,玉秀心下有些過意不去,心下終究認為是自己沒忍住碎嘴,才惹得兩人如此隔閡。這會子見林民下定決心要辭工作,便勸他:“都說肥水不留外人田,這活兒這麼掙錢,你不做了與其便宜別家,不如讓老二去做。林寶是個厚道的,人又勤快,過來年也要娶親了,正是缺錢的時候。你把他介紹過去,他還能想著你點兒好,再怎麼說,也是親兄弟,一個村裏住著,日後咱們兩家還得互相照應才是……”
林民覺得有理,隔日便去老屋跟林寶商量這事,林寶聽了果然很高興。出來時,林民媽又拾了一籃子雞蛋讓兒子帶回去給兒媳婦補身子。老李頭看見了,卻也裝沒看見,吧嗒著煙袋去了裏屋。
時間飛快,在小麥綠油油地蓋滿地頭時,丁槐村迎來了這年的第一場雪。灑灑洋洋的雪絨花蓋了一地,不消一晚上的功夫便積出厚厚一層。
林民搗騰了幾塊塑料布,將屋前屋後的窗子全釘得死死的,而後又趁著天晴,推著小推車上山拉了好幾車幹樹枝,天天把裏屋的炕燒得暖烘烘的。玉秀坐在炕頭上打毛衣,熱得連棉襖都不願穿。林民更誇張,隻一身秋衣大褲衩子,便蹲在炕沿上守著簸箕碾花生米。
這一年林民家從隊裏領了八十斤花生米攢工分。碾花生米費神耗眼睛,林民不願媳婦受累,便自覺地接過這一活計日日顛著簸箕掐胚碾皮。不過玉秀卻是個閑不住的,沒幾天便托去趕集的解嬸子給捎了一斤毛線回來。她打算給林民織件毛衣,要是線寬裕的話,再給他織雙毛襪子。林民身上的這件毛衣是以前在姥娘家撿小舅舅淘汰下的,這些年下來,緊巴了不說,袖口領口早就起線漏洞補了好幾補了。
因為還有一個來月就要過年,村子裏已經沒了什麼農活,小兩口整日在家窩著沒啥大事兒,便商量起過年事宜。那時候雖然物價低,肉才一塊五一斤,可手頭緊巴的村人們還是不怎麼吃得起,隻等著紅白喜事、逢年過節才能好好開個洋葷。
林民打小兒皮實,也有皮實的好處。每每到了冬天,他便呼朋喚友招呼一幫哥們去山裏下兔扣兒逮兔子。林民下兔扣的技術十裏八村算是拔尖的,隻要是他下的扣眼,十個有五六個能套著兔子。冬天的兔子積冬也肥,一隻就有四五斤沉,林民每次上山都能拎幾隻回來。
家裏兔子多了,玉秀便與他商量,“臨近年根兒了,豬肉肯定貴,家裏還有幾隻風幹的兔子,就咱倆人也吃不完,幹脆少買點兒肉,多買點兒雞蛋,過年包餃子時好調個餡……”
這些瑣事兒林民向來聽媳婦的,玉秀這般一說,他便痛快道:“中!這事兒你看著辦就行!不過可別虧待了俺兒子,該吃時就得多吃,別光想著省錢餓了俺娃!”
玉秀直了直腰,嗔了他一眼,“就曉得念叨兒子,萬一是個嫚兒,讓你白興奮一場!”
林民滿不在乎,“嫚兒就嫚兒,要真是個嫚兒,那咱就再要一胎,總能生出個帶把的來!”
玉秀當他自來瘋,也不理他,繼續織手裏的毛衣。
毛衣趕在年前便織出來了,剩下的線不夠織大人襪子的,玉秀便在熱水裏燙了燙,織了兩隻半個拳頭大小襪子,好留著明年孩子落地時給孩子穿。
年夜飯在老李頭家吃的。
林寶過小年兒那天才回來的,在礦上幹了兩個月,人沒見胖瘦,倒不知從哪裏搗鼓了一套西服套在身上。裏麵又隻穿了件毛衣,大冷天的凍得直哆嗦,偏偏還不肯往身上加棉襖,氣得老李頭他婆娘直捶他。
吃完年夜飯,便是守年。老李頭打開新買的大殼收音機,將聲音開到最大,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放春節晚會。
林民怕玉秀熬不了夜,便要扶她去林寶屋裏躺會兒。玉秀瞅了眼公公婆婆,趕緊搖頭拒絕了。剛才她吃飯慢,最後一個吃完,刷碗時又是林民幫忙幹的,婆婆臉上已經不高興了,要是熬年的時候再去小叔屋裏躺著,老頭老太太的臉還指不定要陰成啥樣呢!
林寶見大家都閑著沒事兒,便到自己屋裏拿了幾副撲克,三人便坐在炕頭上玩起了鬥地主。老李頭他婆娘見幾個人玩得高興,也樂嗬著舀了瓢炒花生合著五香瓜子,遞給坐在邊上看他們玩的玉秀,屋裏一時倒融洽了不少。
熬到十二點,終於開始下第二頓餃子。放完鞭炮吃完餃子,這個年才算過完。互相道了過年好,林民便扶著玉秀回自己家了。
初一拜姑姑,新媳婦頭三年都得去拜。玉秀的身子已經六個月了,單熬個夜還沒什麼,要是第二天還去拜親戚,那就有些吃不消了。
兩人回去也沒心思說話,上了炕倒頭就睡。還不到早上五六點鍾,便聽到有放鞭炮和鄰居小孩兒敲門拜年的聲音了。玉秀將林民從被窩裏蹬出去,踢他下炕去開門,自己則從炕櫥裏翻出一包橘子糖合著一碟子五香瓜子放在炕頭上,等孩子們來抓。
果然,林民一開門,隔壁解嬸子大兒子家的兩個小子便衝了進來,衝玉秀喊了聲“嬸嬸過年好”,眼睛便巴巴地瞅著炕上的橘子糖不動彈了。
玉秀正懷著孕,格外喜歡小孩兒來鬧喜,看到倆小子這般呆萌模樣忙一人給抓了一把糖和瓜子,又從炕席裏抽出兩張嶄新的五毛錢,分別塞到兩人手裏,笑眯眯道:“好好拿著,待會兒去供銷社裏買好吃的去!”兩個小孩兒眉開眼笑地謝了嬸子,又興衝衝地往下一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