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冬麥(1 / 3)

玉秀懷孩子的日子,林民怕她傷了肚子閃著腰,稍微一點子重活兒都舍不得讓她做。後來覺得家裏事情也不算少,便起了辭工專門回家照顧孕婦的心思。

林民跟老李頭吵仗,玉秀心下有些過意不去,覺得終究是自己沒忍住碎嘴,才惹得丈夫跟公公起了爭執有了隔閡。這會子見林民要辭掉工作,便勸道:“都說肥水不留外人田,這活兒這麼掙錢,你不做了與其便宜別家,不如讓林寶去做。林寶是個厚道的,人又勤快,過來年估計也要娶親了,正是缺錢的時候。你把他介紹過去,他還能想著你點兒好,再怎麼說,也是親兄弟,一個村裏住著,日後咱們兩家還得互相照應才是……”

林民覺得有理,隔日便去老屋跟林寶商量這事,林寶聽了果然很高興。出來時,林民媽又拾了一籃子雞蛋讓兒子帶回去給兒媳婦補身子。老李頭看見了,卻也裝沒看見,吧嗒著煙袋去了裏屋。

時間飛快,在小麥綠油油地蓋滿地頭時,丁槐村迎來了這年的第一場雪。灑灑洋洋的雪絨花下了一地,不消一晚上的功夫便積出厚厚一層。

林民不知從哪裏弄了幾塊塑料布,將屋前屋後的窗子全釘得死死的,而後又趁著天晴,推著小推車上山拉了好幾車幹樹枝,天天把裏屋的炕燒得暖烘烘的。玉秀坐在炕頭上打毛衣,熱得連棉襖都不願穿。林民更誇張,隻一身秋衣大褲衩子,便蹲在炕沿上守著簸箕碾花生米。

這一年林民家從隊裏領了八十斤花生米攢工分。碾花生米費神耗眼睛,林民不願媳婦受累,便自覺地接過這一活計日日顛著簸箕掐胚碾皮。不過玉秀卻是個閑不住的,沒幾天便托去趕集的解嬸子給捎了一斤毛線回來。她打算給林民織件毛衣,要是線寬裕的話,再給他織雙毛襪子。林民身上的這件毛衣是以前在姥娘家撿小舅舅淘汰下的,這些年下來,緊巴了不說,袖口領口早就起線漏洞補了好幾補了。

因為還有一個來月就要過年,村子裏已經沒了什麼農活,小兩口整日在家窩著沒啥大事兒,便商量起過年事宜。那時候雖然物價低,肉才一塊五一斤,可手頭緊巴的村人們還是不怎麼吃得起,隻等著紅白喜事、逢年過節才能好好開個葷。

林民打小兒皮實,也有皮實的好處。每每到了冬天,他便呼朋喚友招呼一幫哥們去山裏下兔扣兒逮兔子。林民下兔扣的技術十裏八村算是拔尖的,隻要是他下的扣眼,十個有五六個能套著兔子。冬天的兔子也肥,一隻就有四五斤沉,林民每次上山都能拎幾隻回來。

家裏兔子多了,玉秀便與他商量,“臨近年根兒了,豬肉肯定貴,家裏還有幾隻風幹的兔子,就咱倆人也吃不完,幹脆少買點兒肉,多買點兒雞蛋,過年包餃子時好調個餡……”

家裏的事兒林民向來聽媳婦的,玉秀這般一說,他便痛快道:“中!這事兒你看著辦就行!不過可別虧待了俺兒子,該吃時就得多吃,別光想著給俺省錢!”

玉秀直了直腰,嗔了他一眼,“就曉得念叨兒子,萬一是個嫚兒,讓你白興奮一場!”

林民滿不在乎,“嫚兒就嫚兒,要真是個嫚兒,那咱就再要一胎,總能生出個帶把的來!”

玉秀當他自來瘋,也不理他,繼續織手裏的毛衣。

毛衣趕在年前便織出來了,剩下的線不夠織大人襪子的,玉秀便在熱水裏燙了燙,織了兩隻半個拳頭大小襪子,好留著明年孩子落地時給孩子穿。

年夜飯在老李頭家吃的。

林寶過小年兒那天才回來的,在礦上幹了兩個月,人沒見胖瘦,倒不知從哪裏搗鼓了一套西服套在身上。裏麵又隻穿了件毛衣,大冷天的凍得直哆嗦,偏偏還不肯往身上加棉襖,氣得老李頭他婆娘直捶他。

吃完年夜飯,便是守年。老李頭打開新買的大殼收音機,將聲音開到最大,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放春節晚會。

林民怕玉秀熬不了夜,便要扶她去林寶屋裏躺會兒。玉秀瞅了眼公公婆婆,趕緊搖頭拒絕了。剛才她吃飯慢,最後一個吃完,刷碗時又是林民幫忙幹的,婆婆臉上已經不高興了,要是熬年的時候再去小叔屋裏躺著,老頭老太太的臉還指不定要陰成啥樣呢!

林寶見大家都閑著沒事兒,便到自己屋裏拿了幾副撲克,三人便坐在炕頭上玩起了鬥地主。老李頭他婆娘見幾個人玩得高興,也樂嗬著舀了瓢炒花生合著五香瓜子,遞給坐在邊上看他們玩的玉秀,屋裏一時倒融洽了不少。

熬到十二點,終於開始下第二頓餃子。放完鞭炮吃完餃子,這個年才算過完。互相道了過年好,林民便扶著玉秀回自己家了。

初一拜姑姑,新媳婦頭三年都得去拜。玉秀的身子已經六個月了,單熬個夜還沒什麼,要是第二天還去拜親戚,那就有些吃不消了。

兩人回去也沒心思說話,上了炕倒頭就睡。還不到早上五六點鍾,便聽到有放鞭炮和鄰居小孩兒敲門拜年的聲音了。玉秀將林民從被窩裏蹬出去,踢他下去開門,自己則從炕櫥裏翻出一包橘子糖合著一碟子五香瓜子放在炕頭上,等孩子們來抓。

果然,林民一開門,隔壁解嬸子大兒子家的兩個小子便衝了進來,衝玉秀喊了聲“嬸嬸過年好”,眼睛便巴巴地瞅著炕上的橘子糖不動彈了。

玉秀正懷著孕,格外喜歡小孩兒來鬧喜,看到倆小子這般呆萌模樣忙一人給抓了一把糖和瓜子,又從炕席裏抽出兩張嶄新的五毛錢,分別塞到兩人手裏,笑眯眯道:“好好拿著,待會兒去供銷社裏買好吃的去!”兩個小孩兒眉開眼笑地謝了嬸子,又興衝衝地往下一家去了。

林民到灶上剁了半棵白菜,又切了塊五花肉,細細調起餃子餡。玉秀到抽屜裏翻了幾個鋼蹦,放到茶缸裏,倒了半缸子熱水泡了起來,而後又剝了幾粒花生、幾顆糖,這都是要包在餃子裏的,鋼蹦寓意“財運亨通”,長生果花生用意壽比南山,糖果的意思不言而喻,那就是來年甜甜美美。

兩人忙活早飯的功夫,又有幾家孩子過來拜年。碟子裏的瓜子糖果越來越少,壓歲錢也送出好幾塊錢,玉秀卻非常滿意,都說童子送福,這麼多福氣送來來年必定福氣滿堂。待到吃飯時,林寶也騎著自行車過來了,三人互相又道了遍喜,便動身去鄰村姑姑家了。

老李頭有兩個姐姐,一個嫁到隔壁高家村,一個嫁到二十多裏地外的瓦子村。三人先騎車去了瓦子村,回來又順路去了高家村,中午在高家村姑姑家吃完飯才回了本村。

大年裏頭村裏下午有大戲,晚上有露天電影。剛路過大隊場院,聽到裏麵熱熱鬧鬧地梆子嗩呐聲兒,玉秀便走不動了。林民見狀,便托了正在看戲的鄰裏幫忙看顧下自家媳婦,自己回家停車子去了。

丁槐村的戲班子有著不短的曆史,原是個戲班子出來在此落戶的武生張羅的。當時正是四幾年初,民兵拔了小鬼子在鎮上的據點兒,又給鄉親們分了幾家地主富戶的田地,這可是雙喜大事!大夥兒心下高興,便尋摸著搭個戲台子給紅軍們唱個大戲熱鬧熱鬧。哪個村沒幾個愛俏好動的婆娘?又有武生出身的行家打包票,不出三個月,便排出了兩三出翻身農奴把歌唱的大戲,還整了個秧歌隊。這戲班秋日裏開唱,待到過年時又唱了一遭,沒兩年新中國成立,全國上下搞歡慶,丁槐村便敞開了天唱大戲,引得四裏八鄉的鄉親都趕著驢車結伴來看。至此,丁槐村唱大戲的傳統便漸漸形成了。

丁槐村的戲班子,初一在自己村唱,初二往後,便在十裏八鄉巡演。說是村裏人看,其實還是有不少鄰村裏趕過來的婆媳孩子。丁槐村的大隊場院比別的村大了不少,蓋因過年時要搭戲台子。

這會子,戲台周遭密密麻麻地圍了不少人,再往外靠著牆根的地方立了不少賣貨、賣小吃的貨郎,貨郎邊上則聚了不少剛得了壓歲錢的孩子。玉秀得了林民同意,興致高昂地隨著幾個剛來的嬸子朝戲台子擠進去。那正在看戲的鄉鄰見玉秀挺著個大肚子,忙挪了挪身子給讓了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