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討厭一切的攝影師(1 / 3)

攝影師已經很久都沒有拍照了。這個世界上,已經找不到一個人還記得他曾經從事過攝影的行當;這個城市裏,自然也沒有一個大書店裏,正在銷售他的作品集。那些激動人心的瞬間,早就已經湮滅在小書店的角落,幾個半開的舊紙箱,厚厚的灰塵之下。這又有什麼?這世間,有許多人都被人忘卻了,他們曾經的光榮和驕傲,全部被收破爛的阿伯,推著小車,以每斤三毛五的價格收走,在河邊捆成一匝,送進了收購站,又去了廢紙廠,最後被打散成為靈魂的塵土,製成了新聞紙,被標記上了時尚,戰爭報道,藝術批評,青春文學。這些報紙和雜誌僅僅是所有輪回中的一輪。麵對著如此浩瀚的宇宙和如此不可捉摸猜想的冷熱世事人物,攝影師幾乎已經準備好了,去放棄生命中一切事物。那什麼是能夠放棄的,什麼是應該保留的呢?躺在亂糟糟的房間裏,他不斷地思考這個問題。他親口告訴我說,比起外麵那個井井有條的體製,他酷愛雜亂超出一千倍。

在他的房間裏,報紙被鋪在地上。他不願意清潔地板,因為他不願意接觸清潔劑或者其他化工產品,他隻承認皂莢的清香。皂莢樹隻能在遠處找到,比如,在我的家鄉。每次我回家,他都要托我帶一兜皂莢,以清潔他的破盤子破碗,洗他的髒胳膊髒腿。他相信,隻有他的內心是真正純潔的,而他卻沒有證據來證明自己這個脆弱的論點。況且,還有那麼多衣著光鮮的人,去教授其他的人,怎樣的生活方式才是健康的。貧困是健康的嗎?用報紙鋪地是時尚的嗎?攝影是有思想的嗎?與時代格格不入是高品質的嗎?這些反問句早就積雲成雨,衝刷在每一個健康人的身上。這樣的城市台風拍著手,鼓著掌,把可能變成不可能,把產品變成品牌,把廣告變成欲望本身,把遊戲變成人生的一種態度。在這樣的房間裏,他能每天早睡嗎?他曾經被自己可怕的想法嚇破了頭,他也聽從著名利的指導而失去了方向感——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要有認知錯誤,以為自己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完全的人。如果自己是一個真正的人,為什麼會總是跟不上舞步,總是走錯路線,總是守候著過時的,不會再次到來的東西?我笑話他,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報紙不應該是他仇恨地踐踏,茫然地厭煩的對象,而應該是他最親密的朋友,最甜美的情人,最誠實的證人。為什麼?這個問題你不要問我。連你自己也知道,你所有光輝的作品不是在火中化為灰燼,變成了粉塵汙染,吸進了人民的肺部,就是在信息產業的光輝下,重新做人,成為了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物質不滅,驚魂不散,你難道就不覺得,你的光焰四散的青春,你的所有疼痛的歡樂的感知,就在其中不滅?你難道就不覺得,你能從這些墨香四溢的印刷品之中,聞到你失去的一切,你尚未得到,萌發著欲望希望去占有的一切?你就不能從中得到,你就不會去想,那所有的基底。就是你內心中的內心,最真實的,最迫切的,最實用的,最能繁殖的?

“放屁!我不會喜歡這樣的東西。要是你不滿意,我還得告訴你,我誰也看不上,我誰也不喜歡,我就是這麼一個硬邦邦,臭烘烘,不用手機,砸過電視,往雜誌封麵的美女身上吐唾沫的,討厭一切的人。愛理不理,你的事。”

他這樣說,隨後威脅我,如果再不找到飽滿的皂莢,我就死定了。他還告訴我,如果我膽敢在找皂莢的過程中破壞任何一棵皂莢樹,膽敢和上次一樣,把一棵樹上所有的皂莢,樹上的和地上的全部采集了給他,影響了皂莢樹的生殖能力,他就要和我拚命。我對他的嚴苛是又恨又愛,他不花錢,當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賺錢的苦。我不是他,我是一個俗人,我也是一個攝像師。我得生活,我得吃飯,我得付電話費,我得去超市買吃穿用,當然少不了沐浴露和洗發水和洗潔精。我不用皂莢,但是我得為他花錢去買。我的家鄉雖然不是什麼大城市,但是購買東西依然是十分耗費腦筋:在那裏買東西得講價,得看人臉色,得監督著提防著是不是有人用假皂莢,人工皂莢來騙我,得再三地交代工人,千萬別做消滅資源的事,要可持續發展,要合理地取用。可是我聽他的,誰聽我的啊?買回來的皂莢總要挑揀掉一大半的殘次品,假冒貨,沙土灰塵,這些挑揀都得我親自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