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術師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第一次和我開口說話,我想從此之後我可以不用再費心去尋找埋藏在複雜的手勢和眼神中的淺顯意義,或許那樣會更好一些。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正看向窗外。透過白色紗簾的無數小孔和絨毛,以及灰暗的細鐵紗窗格子,和白色圍牆的紅刺,把我的視線像拋灑漁網一樣拋灑出去,收獲成片的破碎景象。在更遠的山後,白日正在天空劃出弧線,和窗外路邊的黑色河流遙遙相對。如果我有望遠鏡,我就會看到河裏飄蕩的綠色藻類,它們從來不停止生長。
我開始想念大壩打開,將河水如數排走的日子。那時候在水中隱秘地沉浮的女嬰都趴在土裏,在蘆葦和其他容易迅速成熟的植物叢中懶洋洋地露出她們白色的脊背或者是帶有粉紅色的肚子。
魔術師問我如何去看待這一切。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從他搬進我的房間以後我就沒有想明白過。有一天鏡子突然閃著可疑的熒光,放射出舞台上的化學煙霧,然後魔術師就走了出來,從鏡子裏麵走到了我的房間之中,一點也不理會我的感情。我再去看鏡子裏麵是否能走出第二個人,可是什麼也沒有看到。我真的失望了,鏡子裏麵什麼也沒有,這讓人該如何看待呢?
他可以變出鴿子。我看著魔術師尋找他在不小心遺漏的可疑眼神,但總是無奈地證實淺綠色的鴿子的確有血有肉。他從衣服袖子裏不斷地把鴿子拿出來,或者讓它們自己往外飛,停得到處都是。羽毛的碎屑和陳年的塵土一起飄起來,蒙在我的放大鏡上。這又讓人如何解釋呢?如果我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又讓我該如何去闡明呢?
“這就是魔術的秘密。”魔術師說這句話的時候所有的鴿子會一起騰空,然後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為他鼓掌。有奇怪氣味的風在這個時候也會吹起來,讓我直掉眼淚。我手裏握著一隻鴿子,看看它是否有不同之處。這些鴿子和魔術師一樣固執,給你展示秘密卻從不開口說出秘密之所在。我把鴿子扔出去,它們就掉在河裏一入水就像菜葉一樣軟了下去,和水藻一起遠航離開。魔術師讓我繼續看。那些血肉,淡綠的鴿子變成的淡綠的細線,在流水中慢慢散開來,成為很長的一條條。魔術師坐下來,開始構思他的另外一個把戲。他把草稿紙畫得花花綠綠,往上書寫無人知曉的咒語。
“你看過由詞語長成的密林嗎?”
“樹枝上結滿了詩句,地上的漿果喂飽詩人的靈魂。
說實話我並不相信有這樣的地方,直到我到了那裏我也從來沒有相信過。我在空地的黃土上把自己變成一棵樹。腳趾不斷地往下伸張,人心就會變得堅硬,手臂變得多情而柔軟。一個人獨處時他也能把自己變成一棵樹,可是像樹一樣地從來不認為自己就是樹。接受恩賜,接受苦難,然後看著口中吐出詩歌,這就是樹的責任。
詩歌像鴿子一樣地飛出來,然後我終於明白了如何從空蕩的衣袖中變出鴿子。
隻要你願意,我可以讓全世界的鴿子都從我的衣袖裏飛出來。
而現在我想要的是某種建築物,比如說一座寶塔。”
魔術師的野心從來都沒有停止過膨脹。那一天他把自己的心掏出來讓我看,才剛剛拳頭那麼大,可是一個下午之後那顆心已經在口杯裏脹成了一個椰子,並且不斷地起伏,像一個球一樣忍不住跳動。他不知怎樣把它放了回去,或者根本沒有把它放回去。而是秘密地把它埋藏在某一個地方。我們的鄰居一個一個地搬走,再也沒有人可以告訴我這棟樓曾經住過多少個堅定不移的魔術師。各種奇異的植物在房子的周圍長出來了,它們都在等待著我的魔術師的把戲。
“有一次我看到一個長得和自己一樣的魔術師讓自己張出了翅膀。他的肩膀聳起來,衣服在一瞬間就破碎了。他青綠著臉看著我,問我這是否是一首好詩。我重複他的句子,直到他抬不起頭來。
抬不起頭的有翅膀的魔術師扯下他的一隻腿,把它拉長成一條鞭子。那隻帶著血光的鞭子飛過來,打在我腳邊的地上。泥土紅腫開裂,流出血來。戰鬥突然開始,在我們都不在意的時候才停下來。最後他躺在地上隻剩下一副翅膀,而我得到了兩副一模一樣的臉。那是一個偉大的勝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