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告訴我,他要出行,距離上一次出門,已是數年。我不敢告訴他,這個世界變化更甚於最荒誕之夢,卻又最暗合遠古的預言。我怕他不適應這些新鮮事物,叫他多加考慮,多加小心。
攝影師拿起了他的老相機,裝上了老膠卷,一早就出去了。這回輪到了我,在這小屋裏與自己打牌,我用左手牌贏了右手,又用右手反贏了左手,我贏過去,贏回來,就是等不到他回來。我下崗了,沒有工作,被世界所遺棄,無助如同一個嬰兒,卻無法對他說。但是即使我不說,他也會知道。我過分地尊敬他,認為他幾乎能洞察一切事物的真髓,日日聽他的話,這也許是我有今天的原因。他本身就是一個世外之人,還常常進一退十,以懷疑一切,厭惡一切的態度來做人處事,今天做出了新結論,就要推翻昨天的一切想法,雖然是在他的小空間之中,也是貽害無窮。他是個無定性的人,今天愛,明天就恨。今天厭惡,說不定明天還會喜歡,你如何能夠跟隨得了他,去勸說他投入這世界的懷抱之中?但是他真是能洞察一切,直到今天,我還相信,他是因為察覺了我的失業,才會抱著毀滅自己的想法,去企圖融入自己最厭惡的城市之中。
時間是多麼的漫長,在等待的時候,我要不斷地受到各種事物的幹擾。我希望我能如同古代宗師一樣坐禪入定,卻總是被窗外高樓的眩光弄花眼睛。
當攝影師回來的時候,窗外已經是華麗的燈火。我已經知道,不知道多少的煤炭,不知道多少的流水,不知道多少的風,才支撐起這一個明亮的城市。狂妄的人說,如果太陽滅掉,我們也能照亮自己。甚至,幾乎所有的人一直堅持地認為,我們是宇宙的中心,萬事萬物,圍繞我們而旋轉;有益和有害的標準,為我們而設立;話語的堅決與華美,由我們控製。我現在作為一個失業的人,可以毫不慚愧地對他們講,這是錯的!可是誰又會去聽我的呢?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有一個人可以傾訴,至少,他與我是靠近的。在同一個房間之中,我心疼地看著他:他的衣服上有塵土,他臉龐上有淚痕。他全身肮髒,一見我對我比出了時髦的手勢,他把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尖並在一起,另外三隻手指伸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直,另外三隻手指收攏。他兩手平伸,對著我笑了一下。我也對他微笑。
然後他突然犯病一樣,把我嚇了一跳。他低著頭狂吐不止,灰色的塵土和食物的殘渣像是火山進發,流得滿地都是。他咳嗽著,掙紮著還要推開我,然後自己跌坐在一團汙穢之中。他卡著脖子,淚流滿麵,說道:“我實在是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惡心。那些手勢就好像他們出娘胎時就會了一樣!我想拍一些照片。卻遇到了這些人。鏡頭對準誰,誰就馬上擺出這個樣子,就馬上變換成溫馴l的微笑模樣!我拍老女人,老女人如此對我,我拍老男人,老男人這樣對我,我拍農村的小姑娘,小姑娘也是如此!我拍一隻牛,恐怕一隻牛也要這樣,然後還得對我做個牛排廣告!他們的自然淳樸的一麵都到哪兒去了!這些人怎麼幾年不見,就不像是中國人,倒好像是個外國人,化了半個妝跑來侮辱人!滿頭大卷發,藍色的眼圈f滿街的女人叫個什麼裝束!還有男的,千篇一律穿著西裝,毫無氣概!他們所以為的男子氣女子氣,怎麼盡是一些洋俗氣!你說,這還是我們的國家嗎?那身在異鄉的感覺,真讓人作嘔!”
他斷斷續續地說,艱難地吐出每一個字。因為黃褐色的汙穢就像是洪水,就像是台風登陸時候無法停止的暴雨一樣傾瀉。雖然事情已經過去,雖然到現在,這樣規模的嘔吐已經成了我的家常便飯,但是我總是不能忘記那個晚上。我不敢相信,一個人能用嘔吐的方式,排泄出幾乎比自己的身體更大幾倍的物體。在此之前,我早就習慣了漩渦一樣的潮流,肥皂泡沫一樣的愛情,這狂暴的亂嘔,卻是頭一次經曆。我驚呆了,沒有辦法去阻止他,而我自己也感覺到了下顎的酸痛,感覺到了胸膛的起伏,感覺到了腸胃的酸楚,剛想說話,就把肚子裏的東西都給吸進了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