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麵是一個園子,麵積雖然不大,視野卻十分開闊。那是因為,園子裏沒有別的花木遮擋視線,隻有占了一整個園子的池塘中,那成片的綠荷紅蓮。
池中一飛簷八角亭,亭後一座竹橋,蜿蜒曲折地把亭與陸地連起。竹橋盡頭是一大片翠竹,自然而然地成了亭子的背景,映襯著這秀麗清雅的湖光亭色。
這景色,似曾相識。
這不是商馭在京城的宅子裏那片如仙境般的荷塘嗎?
我第一次到他的宅子,見到的就是這番景色。池塘、飛亭、翠竹,那時,商馭正在亭子裏用他那把繞梁彈奏著一曲清潤欲滴的《水中蓮》。
那是我在大清一切風風雨雨的開始吧!當時若是沒有遇到商馭,我還會如此囂張無忌地大鬧京城麼?沒有商馭給我提供情報和銷路,我最多隻能如一般小賊,小打小鬧地作上幾個案子,拿了幾件金銀俗物跑路離開京城吧!
若是那樣,大概也沒了後來與胤禟間的一番生死糾纏……
想起當日的情景,心裏微有怔忪。不知不覺地跟著商馭,邁步到竹橋前。
剛想跟著商馭踏上竹橋,腳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定住了,再也抬不起來。因為我的視線掃到了竹叢中那塊空地上,突起的漢白玉石碑。
碑身四周浮雕著妖嬈婀娜的纏枝蓮,碑基也是一朵盛放的蓮花。它亭亭玉立在那成片的翠竹中間,周圍沒有一絲雜物、俗物,如純潔無暇的仙子,偶爾謫落凡塵,卻又不染一絲塵埃。
如此的美好!
如此的安寧!
可是,這美好安寧的感覺卻被碑上所刻的那一行大字打亂了。
“表妹倩兒之墓”
“表哥馭哀立”
那幾個大字正正地刻在碑身正中,正是商馭成熟老道的筆體。
這裏埋的是……
答案呼之欲出。
林倩兒!
可是世上並沒有林倩兒這個人!
隻有我,前世的劉春桃扮演過林倩兒。當時的柳娘也曾扮演過她,可柳娘現在太子身邊扮演蜻蜓……
那麼,這裏的倩兒,是誰?
清潤欲滴的《水中蓮》似不經意地響起,若有若無的旋律飄渺在耳畔。商馭端坐亭中,麵前的繞梁在他指下發出回旋不絕的天籟仙音,正如那日我對他初訪時所聽到的那般。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動情的吟唱隨著琴音起伏,清雅的嗓音卻略帶顫澀。
情到深處更無言,隻為無處話淒涼,便愈加欲說還休,隻能吟頌一詞,稍寄傷感情絲。
少女時代讀這首蘇軾的《江城子》,曾對他故去的夫人大為羨慕。有一個如此愛她的男人,逝去十年後,仍被他念念不忘,以致動情地寫下了這首流傳千古的佳作來寄托他的哀思。
女人這一輩子,能遇到這樣一個愛自己的男人,無論怎樣,都不枉在這濁世紅塵中翻滾一番了。
思緒紛亂之際,琴聲卻嘎然而止,收回了我紛飛的思緒。
“故人隻餘此衣冠塚,生者便隻能以此稍寄相思。”
商馭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他眼望倩兒的白玉墓碑,語聲飄渺中帶有一絲哀悽,便如剛才那若秋水滴露般的琴音。眼底那如隱於濃霧中深深的傷楚若隱若現,卻透露出絲絲繾綣纏綿。
商馭,他……
始終沒有忘情吧?在我離去經年之後。
微風撫過耳際,帶來輕聲的吟唱,像前世教堂中唱師班唱出的屬於天堂的聖潔雅律。商馭對林倩兒如此情深,卻從沒對她提出過絲毫勉強其意的要求。商馭對她,或是對我前世的情,便如天堂之音般聖潔。那脈脈溫雅中,透出的是海淵般的深情。
我卻無法回應他的深情。一顆心,要怎樣才能分作兩處?我不懂,也不會。
我隻有一顆心。
這輩子的帳,總是欠下了的。默然中,眼中的溫熱便欲奪眶而出,一顆心揪得緊緊的。脆弱的情緒似滾滾海潮奔湧而來,幾乎一發而不可收拾。它撞擊著原本如海邊屹立的岩石般結實的心門,震撼著它,使它搖搖欲墜。
默然中,商馭飄渺的聲音再次傳來:“我想把她的屍骨,連同她的靈魂一同帶回來,好讓她在這山明水闊的地方好好安息。她最喜歡海闊天空的地方,她說,這樣會讓她感到自由。她此生最愛自由,甚至差點為此放棄到手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