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右眼——正漸漸地失去視力。
不過莉紗認為,那原因應該與一般的鍛造作業不同。
“原因出在我的‘魔劍精製’上對吧?”
路克就像有些嗆到般喘了口氣後回答:
“……是啊!”
果然——莉紗仰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莉紗身為惡魔的能力就是所謂的“魔劍精製”。
利用自己產生出來的簡易爐火,讓施術者鍛造出一把刀劍來。劍會依循施術者過去的鍛造經驗精製成形,而每一把刀劍隻能夠靠這種方式重現一次。以這種方式鍛造出來的刀劍,上頭還會附加諸如“發熱”、“風”之類各式各樣的效果。
雖然周遭的人們大多不知道——但這種“魔劍精製”是要付出代價的。
惡魔會消耗自身的“肉”,
施術者會消耗自身的“靈魂”。
惡魔的肉肩負起維持精製出來的刀劍形體的銜接工作。
施術者的靈魂則賦予刀劍特殊的效果。
“為什麼……”
但是這兩人的狀況不太一樣。為了不讓這些代價形諸於外,路克會盡可能地壓低消耗的肉體與靈魂量,至少莉紗是聽他這麼說的,所以莉紗並沒有很顯著地出現肉被“削掉”的現象——雖然有“消耗掉”少許的感覺,但那是不會被察覺到的變化。“魔劍精製”出來的刀之所以那麼脆弱,也是因為這個理由。
‘——我們不是曾經發過誓嗎?要同生共死。’
那是發誓要再次封印霍爾凡尼爾那一天,路克與莉紗約定好的事情。雖然是用同生共死這種方式表現,但那應該隻是形式上的意義——應該是這樣才對的。
但是錯了。路克說謊了。
隻有他很確實地消耗了靈魂。
而這點則以“右眼失明”的形式浮上台麵。
“……我曾經試著戴過眼鏡。”路克自嘲般地囁嚅。“但沒有用,因為問題根本不在這裏。”
既然消耗的是靈魂這種根源,那眼鏡這類矯正視力的器具當然派不上用場。
今後或許會出現比失明更嚴重的症狀。”
莉紗愕然回頭。失明隻不過是一種前兆,隻要繼續“魔劍精製”,那麼路克的身體就會持續受到侵蝕——
“因為很方便就隨意地使用,我沒想到會造成失明啊。”
——為什麼又說這種謊話呢?
“別再騙我了!”莉紗眼角噙著淚水大叫。“路克應該會產生某些喪失感吧!不管那是以怎樣的形式侵蝕著自己,至少都會有某種失去的感覺才對啊!你明明知道這點,還持續使用——”
路克的右眼終於看向這邊了。
“因為有太多時候非用不可。”
他說的沒錯,有太多狀況都是因為仰仗了“魔劍精製”才得以熬過去的。就算在遇到瑟希莉以前,也碰過不少場不用這招就會死的戰鬥。
不過——
“為什麼隻有路克有損失!?”
我們明明發誓過同生共死的。
路克沒有回答。不用他回答,莉紗也知道答案。
“你沒必要這樣袒護我啊!”
她很清楚,自己的老板平常雖然是個冷淡又偏執的家夥,但其實他是個非常體貼善良的人。就因為莉紗持續看了他三年,所以才會這麼清楚。
“為什麼……?笨蛋!路克是大笨蛋……超級笨蛋……”
莉紗知道,他是個會去保護犧牲青梅竹馬的血肉所誕生的惡魔的笨蛋、大笨蛋、超級笨蛋男。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拭去莉紗撲簌流下的淚水。
“是啊,或許我是個笨蛋吧!”
指尖撫過濡濕臉頰的感覺,既冰冷又溫暖。
“盡管如此——我今後還是會持續使用‘魔劍精製’。”
莉紗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抬起頭來。
凝視著她的右眼沒有任何動搖。
“有必要的時候,我一定會用。”
“我不要!”
“就算你不要也一樣,我必須保護你。”
出乎意料——真的是很唐突,莉紗覺得世界陷入一片無聲的寂靜中,理應從工坊傳出的鍛造聲仿佛突然停歇了。
好像這個世界隻有他跟自己的錯覺。
她很清楚這隻是單純的錯覺。
“我有許多想要守護的東西。莉紗,你也是其中之一。”
雖然已經知道了,但莉紗卻如此明了地感受到了路克的聲音。
“拜托,今後也讓我有所失去吧!”
——我在幹什麼啊?
莉紗茫然地想著。
這雖然不是她的本意,但是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路克一直替自己著想、保護著自己,一直一直在失去。
然而自己卻——隻會哭喊著“為什麼?”,讓老板傷腦筋,讓老板低頭說“拜托”。
——我該做的是什麼?
已經失去的東西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既然這樣,那該怎麼做呢?
路克說了“拜托”,說了“讓我有所失去”。
那麼身為他的徒弟,該做的事情就是——
莉紗站了起來。眼前是工坊的門,她撲上門板,碰碰碰地用拳頭敲打起來。
“不好意思!麻煩請聽我說好嗎!”她根本不知要控製力道。就算拳頭磨破皮、露出血肉,她依然毫不在乎地敲著。“請讓我進去裏麵,拜托。請開門——”
門突然從內側打開。莉紗一個踉蹌,就這樣一頭栽進工坊裏。
她抬起頭,發現那裏是飄散著熟悉的煤炭香的寬敞空間。裏頭排列著數十座在“莉莎”工坊也有設置的火爐,全都噴著火,把室內烤得悶熱無比。工坊內部微暗,並且因為煤灰的關係,整體看起來黑漆漆的——
工匠們停下了手看著這邊。
莉紗一個人承受著幾十人的目光,但是她毫不畏縮。
——昨天我也應該這麼做的。
就像昨天路克做過的一樣——莉紗對著工匠們雙膝著地,身體前傾、額頭頂著堅硬的地麵。
下跪磕頭。
“拜托你們,把力量借給我們!”
工匠們登時傻眼的氣氛,透過頭頂的發旋傳了過來。
莉紗仍然垂著頭。
“我們無論如何都得向前進。拜托你們,請各位把力量借給我們!拜托!拜托!”
莉紗感覺到身旁有動靜,有人像自己一樣屈膝、跪地、磕頭。
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誰。
“……抬起頭吧!”
被這麼一說,莉紗戰戰兢兢地抬起身子,旁邊的路克也一樣。
昨天那位白發男子正俯視著兩人。他的眼神險惡、表情苦澀,以勉強從喉嚨擠出來般的聲音說道:
“或許你們不知道……但我們的技術是‘偷’來的。盡管我們不想承認,但它的確是‘偷’來的。”他看看路克,“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鍛造師,我們的祖先‘剽竊’了你的祖先所繼承的技術。”
“…………”
“所以我們沒資格讓你這樣對我們下跪磕頭,我們——”
“隨便怎樣都好。”
沉默降臨。
就在工匠們說不出話的期間,路克接著說:
“抱歉,我還沒有老到會拘泥於傳統啊、流派啦這一類玩意兒。就算你們明白地跟我說‘剽竊’,我也沒有任何感覺。我甚至會覺得奇怪,你們幹嗎介意這麼無聊的事情……更重要的是……”
他很快地接著說完,然後——
“如果你們都是鍛造師,應該就會懂。刀的美學價值在於它的存在感與銳利度。當鍛造出超乎自己期望的好刀時,那足以令人顫抖的歡喜之情——你們應該知道的。那應該已經滲透了你們的手。你們應該也知道,把那渺小的矜持趕跑的瞬間是什麼感覺……我想打出最棒的刀,我非把‘聖劍’打造出來不可,所以麻煩你們舍棄那種無聊的堅持。”
他垂下頭,第三度磕頭。
“請借給我力量。”
莉紗也垂下了頭。
又是一串漫長的沉默,但——
“…………死小鬼說得這麼跩啊!”
傳來的聲音中似乎帶著些許疲憊。
老大的臉部肌肉放鬆了一點。
“起來。就把我們的技術交給你吧,把一切的一切都還給你吧!”
環顧周遭,每個工匠都做出了要不聳聳肩、要不搔搔頭一類的動作。
唯一的共通點是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
“……謝謝各位。”
路克向他們道過謝後,回頭看看莉紗。
莉紗隻是回給他一個微笑。她其實很想哭,但硬是忍了下來。
“我不會阻止你。”
既然路克已說即使自己付出削減靈魂的代價也在所不惜,那麼——莉紗就不會阻止。
“我不會阻止……但是我會當你的眼睛。”就算他的右眼完全失去了光芒。“你還有一隻眼睛,這隻眼睛是路克的。”
雖然這隻算是表麵性的安慰話。
“隨時都可以……借給你唷!”
路克凝視著莉紗,點點頭。
啊啊,不行,果然還是哭出來了。
——就是為了這個吧!
自己的身體是由許多成分組成的。
靈體、莉莎.奧克伍德的肉、霍爾凡尼爾的血、路克打出的第一把刀的殘骸。
還有路克.恩斯華滋的左眼球。
其實莉紗憎恨著這個雜種般的身體。但是她盡管憎恨也沒辦法痛恨到底,就算想自殘也會想起這原本是莉莎的身體而做不到,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過,隻有一點……現在出現了唯一她願意認同的地方。
盡管出於意外,但身體裏麵包含了路克的左眼球。
隻要莉紗還活著,這隻左眼就永遠不會失明。
隻要莉紗還活著,它就會永遠透過莉紗這個惡魔看著世界。
‘我會當你的眼睛。’
這隻左眼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3
當時間進入晚餐時刻,一天的會議也終於結束了。
與會的每個人都露出疲憊的表情。從第一天開始,話題就沒有交集。雖然沒有做出什麼好結論,但潔諾比說明天還要討論其他的事情。
“那是攸關大陸命運的內容,最少也要把軍國思考出來的方針全數轉告獨立交易市。”
宣告解散之後,每個人各自離開會議室。
“潔諾比陛下——”瑟希莉奔到正想離席的她身邊。“我有事情想請教您。”
“嗯?如果是朕能回答的問題的話,就問吧!”
雖然內心略為猶豫,不過瑟希莉硬是把它壓下之後問道:
“有關在霍爾凡尼爾戰爭之中,坎貝爾家所扮演的角色……如果您知道細節,是否能請您告訴我?”
這是瑟希莉一直耿耿於懷的事情。
夏季時,在獨立交易市召開了三國一市會議。在那場會議上,瑟希莉曾被告知“坎貝爾家扮演的角色”,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類事。就算她事後向漢尼巴爾或母親露西.坎貝爾詢問,也都被他們蒙混過去。
潔諾比露出吃驚的表情。
“你不知道嗎?你沒聽令尊說過?”
“是的,身邊的人都隻告訴我‘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家父或許原本有打算告知吧,但他突然死於疾病,因而錯失機會……不,我想他應該是打算自己去做好那件事情吧!”
“……是嗎?朕記得令尊似乎留下了某些後遺症,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咦?”
瑟希莉瞪大了眼睛。後遺症?
潔諾比蹙起眉頭。
“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啊!……這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你知道過去曾經為了‘強化’霍爾凡尼爾的封印而發起遠征嗎?為了盡量將封印解開的日期往後延。”
瑟希莉搖了搖頭,但腦子裏卻立刻想到了。
這麼說來,舞會那一天,齊格飛似乎說過類似的話?
‘你知道初代哈斯曼自己曾提出強化封印的作法嗎?結果那方法以失敗告終,連隨行的人也會——這些你都知道嗎?’
潔諾比對沉默的瑟希莉說道:
“參加那場強化遠征的有初代哈斯曼、從代理契約戰爭中存活下來的強者,以及赫赫有名的漢尼巴爾.昆薩,還有從大陸各國派來的代表們同行。瑟希莉.坎貝爾,令尊也在其中。”
“家父嗎……”
“有關那場遠征的詳情,朕也不是很清楚,但朕曾聽說最後是以失敗收場。還有……”潔諾比猶豫了片刻,一副不知說還是不說好的樣子,最後還是挑明了講道:“令尊似乎就是在當時留下了某種後遺症,但朕不太清楚那是怎樣的狀況。”
這對瑟希莉來說實在太意外了。
父親真的死得很突然。前一天還很正常生活的父親,到了隔天早上卻再也沒醒過來。照醫師的診斷,是染上了大陸中極為罕見的病症,但從女兒的角度來看,卻完全看不出任何征兆。父親生前是個不苟言笑的人,那隻是因為他嚴以律己,其實他對待家人非常地溫和體貼。就算在死前一天,也一如往常地愛著自己和母親,是個尊貴的人——也是瑟希莉最敬愛的父親。
不過,瑟希莉從來沒有懷疑過父親的死因。她在喪禮的隔天就被分發到騎士團,然後每天過著忙翻天的生活。
父親的死與霍爾凡尼爾有關——
“既然你並不知道坎貝爾家扮演什麼角色,或許就表示周遭的人顧慮到你,仍在評估告訴你的機會吧。”潔諾比握起瑟希莉的手,“我想總有一天與你親近的人會告訴你吧!這不是身為外人的朕該插口的事情……這樣你不介意吧?”
雖然想法無法整合得很完備——但瑟希莉點了點頭。
父親真正的死因。
為強化霍爾凡尼爾封印的遠征。
還有坎貝爾家扮演的角色。
自己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知道呢?
“……對了,朕想到一個好點子。”潔諾比露出一個奇妙的表情,接著突然浮現出笑容。“如果無論如何都忍不住的話,就念念看這句話吧,說不定會有失去冷靜的人不小心說溜嘴。”
“是、是什麼呢?”
潔諾比壓低聲音對瑟希莉咬耳朵道:
“‘聖劍的劍鞘在哪裏’——像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