諜首
曾幾何時，湛歡真得開始用瀾竹軒製的墨；小雅居烘炒出來的雨前茶。
“瀾竹軒有個喜歡戴白色書生帽的小二，他製出來的墨，光是墨香一項，已算獨占鼇頭，你用它來寫上一個大字，立馬便能體會個中奧妙；至於喝茶，天界的水不如妖界的甜，魔教的水又比神教的涼三分，所以小雅居的雨前茶來配王府裏的井水，最最恰當不過，茶入喉間，再添一塊黏軟的甜糕——享受啊！”
都是蛋大的話，通統都是他的話。
那位表弟，曾經穿著紈絝子弟皆喜的白衣廣袖飛天服，捧著書卷愜意地斜倚在旁邊的椅子上，一雙長腿筆直擱上桌案，連他說話時的神情也仿佛猶在眼前，眉目盡是得意，眼風四飛，偶爾還要笑個幾聲，抱怨幾句：“老讓本王坐在那個風口位置彈琴，還雅致呢，風都吃飽了，等老子滿了300歲，就不用受這個活罪了！”
湛歡撂下筆，自己對著自己冷笑，暗道，蛋大，你當初就是這樣的任性不懂事。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表弟的情景，不過是一隻毛都沒長齊的幼鶴，依偎在神君爺爺的懷中張著嘴打哈欠，旁邊還立著神教出名的大美男鶴豆抖，眾人的目光皆慈愛，就好像捧得不是一隻醜兮兮的扁毛畜生，倒似舉著什麼神物一般愛惜。
威嚴的爺爺對著這小子眉開眼笑，還道：“歡兒，以後要帶弟弟一起玩。”
他貴為王族長孫，才不要一隻鳥來做弟弟。
但小小年紀，自己已經懂得察言觀色，隱忍內心真正的情緒。當下收起了所有的不屑與不悅，眉開眼笑地逗弄著小鳥，甜甜地說道：“乖乖表弟，以後哥哥帶你一起蕩秋千。”
結果伸出去的白胖手指，被不知好歹的小鳥誤認作鮮嫩的大蟲，一口含進牙齒零落的鳥嘴吮吸不止，癢癢的觸覺，害湛歡當場由喜轉悲，放聲大哭道：“嗚嗚嗚，蛋大弟弟把孤的手指頭咬腫了！”
從此以往，在湛歡看來，對蛋大的愛恨完全順理成章。本該屬於自己的光華，沒有緣故地全然被這莫名的表弟奪去。神君爺爺幾十個孫輩中，獨獨疼愛鶴劫生與玉潔；而自己的太子爹，聲名平平，遠遠不及小鳥的美男子兼大英雄的駙馬爹；即連聰明伶俐與倜儻外表，蛋大一出，年輕一代也是無人敢爭鋒的。
深夜裏，被寵壞的蛋大總是留戀花叢，嬉笑著喝酒惹事，與其他紈絝子弟打架吵嘴。
湛歡卻要熬夜練功念書，時常也彈琴。
蛋大臨瀑彈過的曲子，他全要再彈一遍，每每這樣的孤清時刻，內心愈加煎熬灰暗。
千方百計都使盡了。差一點，總是差那麼一點，就是不及那個小子有天賦。
眼睜睜熬到了殿試拜見神君爺爺的年紀，偏生蛋大那天也在。
一樣的題目，毫無心機的小世子不懂容讓，屢屢搶了他這個大皇子的風頭。等到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用古箏為器，將他撞飛幾丈外，“嘭”一聲落地之時，他異常清晰地聽見了爺爺的歎息。
像針一樣若有似無的聲音，刺得他渾身皆疼，轉念之間，一口濃血就自喉嚨口噴出，引來咋咋呼呼相扶將的蛋大，一臉無措道：“大表哥，實在對不住，適才下手失了分寸。”
然後，巨靈神說了一句真正要命的話：“唉，小世子和小王子若換換……”
話是不能說盡的。
但即使沒有話尾，光是這樣的起頭，已足夠難堪與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