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妖
冥王府內的某處深院別居中,書妖坐在床沿,緩慢且吃力地為自己攏了攏長發,又將單衣的脖領拉高,堪堪遮住了頸後那道觸目驚心的箭痕。
傷疤的樣子,他自己看不到,但若用手觸摸,輕易就能分辨出小半指寬的蜈蚣狀走口,最深處,幾乎陷進肉內四寸。
他的屋子內總是藥香密布,床榻邊偶爾還生著兩個小爐子,前兩日剛剛受傷時,朱柳與碧桃就曾拿著小蒲扇在他身邊熬藥,滾燙的藥捧到麵前,他發麻的舌頭已然辨不出任何味道,依著徐太醫的旨意,老老實實喝下去,日複一日藥罐子似的活著。
他原本打算出去走走,在高牆下麵獨自看看地府最盛的彼岸花,結果剛剛披上皂色的外衣,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進來得居然是頭戴冠冕的冥皇陛下。書妖被公主救回來已有年餘,這還是陛下頭一回正式來見他。
但今時不比以往。
以往,他總是千方百計避著綠華公主的長輩親眷,全地府的鬼眾都在笑他這個來曆不明的書妖,動輒就對他講,好生在公主這裏攢足一套小小富貴,將來離開時或可飛黃騰達;他一身傲骨,最初還辯兩句,但之後便全然沉默了。
他們曆來隻見得到自己被冰雪襯白的容顏,隔著老遠就開始指指戳戳議論:“喏,那就是公主養的小白臉。”
他費盡心機對公主的回報,總是淹沒在滔天的黃泉水中,他們永遠都看不到;有時候他甚至懷疑,公主自己也未必留心。
冥皇文熙並無久坐的意思,稍作寒暄後便直言:“多謝你日前挺身替我家綠華擋了一箭。”
書妖也不好說什麼,淡淡地回了一句:“此乃晚輩分內之事,公主待我有救命之恩。”
心內居然隱約竊喜著,無論如何,這回連公主的父皇也該知道他的真心了吧。桌案上跳動的燭火,映在他黑色眼眸裏,像是一點點野心,極不安分。
冥皇話鋒急轉,下一句就離題千裏了:“閣下打算何時離開地府?”
書妖猛地抬起頭,牽動了頸後的傷疤,掩飾不住震驚,連長眉都倒豎起來。
冥皇沉著地繼續說:“你無需操心日後的生涯,朕必會有多方賞賜;但綠華乃我們一家至寶,她年紀尚小,不懂得分辨世間百端,我們預備來年送她去天界曆練一番,結識一些能夠擔當她終身的俊彥。朕的話,你明白沒有?”
燈芯快燃盡了,在他眼前一閃一閃。
藥香撲朔,他坐在迷霧裏聽冥皇如此的教誨,自家覺得好笑,便緩緩舒展了眉眼,略有些倔強地回道:“我雖談不上俊彥二字……”
後麵的話被冥皇陛下滿目的寒意給凍住了。
書妖薄怒地閉緊了嘴。人微言輕,他又何苦負隅頑抗?
“我們一家雖有愛女之心,卻也不乏雷霆手段。朕言盡於此,望閣下自重。”
綠華輕輕推開木門,屋子裏頭晦暗,隻見書妖正端坐在案前誦書。
“浮遊,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遊者鞅掌,以觀無妄。”
男子的聲音清幽浮淺,綠華提著裙尾,坐去他身邊,眼觀鼻鼻觀心地聽他念下去。
書妖聽見她的動靜,輕輕將書闔上,轉頭朝她一笑。
不知是否沒有睡好,他眼眶四周沾染了黛色,回頭要記得求徐太醫開些修養的好藥。
見了他安好,小公主就如往日一樣,乖巧地像個瓷娃娃,問她什麼,都是毫無機心地笑。
他歎了一口氣道:“綠華,我有話說。”
“唔。”她一雙眼睛亮晶晶,就像地府質地最好的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