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依然沒有接老點的話茬,而是拿起手機,按了一陣鍵,翻了好半天裏麵存的電話號碼:這麼晚了,都關機了大概。
去我那裏,沒事。
小敏忽然把臉抬起來,盯著老點的眼睛,從牙縫裏擠出了四個字:我不出台。
也許小敏真的不出台,在老點的破房子裏,在老點的破床之上,和小敏戰鬥結束後,老點還想萬一小敏要錢,自己該怎麼對付。想著想著,老點渾身疲憊,就把胳膊從小敏的脖子上取下來,身體側到一邊睡了。半夢半醒之間,他還想,按照馮三給他介紹過的行規,過夜是要加錢的,加多少才合適呢?天亮後要不要問小敏這個問題,迷迷糊糊,天就亮了,老點的眼睛睜開又閉上,繼續迷糊起來,直到半晌,再睜開眼睛時,小敏已經不在身邊了,老點打開手機,上麵收到一條短信:想我,就打這個電話。
在大軍眼中,馮三還是相當仗義的一個人。有次,大軍去找馮三,馮三正在交通檢查站在國道邊臨時搭建的小屋裏打牌,見大軍來了,馮三把牌往桌上一撂,披上製服就要出門:軍哥,你和他們玩會,我一會回來,中午喝個痛快。
一輛拉著滿滿一車貨的卡車駛來,司機遠遠看見一個穿交警製服的人向他揮手。他趕緊把車停了。馮三拉開車門,鬆鬆垮垮地坐到副駕駛座位上:本兒呢?
司機畢恭畢敬地把駕駛證攤開,遞給馮三,馮三不接,努了努嘴,讓司機把駕駛執照放他麵前的駕駛台上,然後半耷拉著金絲邊眼鏡裏的小眼睛,瞟著那個塑料本不吭聲。
司機馬上意會,從兜裏掏出二十塊錢,馮三就像沒看見一樣,等司機把錢放到塑料本上,馮三猛地伸出一隻手,拍了過去,緊緊拍住司機的手不放。
這……司機有些為難,他是見過世麵的人,知道馮三的意思是嫌錢少,這種卡車,隨便一挑,全是毛病,名正言順就能罰幾百。司機咽了口吐沫,等馮三把手鬆開,又掏出一張五十的鈔票來,小心翼翼放到那張二十塊錢的上麵,這次馮三什麼也沒說,一把斂起鈔票,開門,下車。
大軍剛打兩把,馮三就回來了,製服一脫:走,喝酒去。
在大軍眼中,馮三的確是個相當仗義的人。那次大軍去找馮三,馮三不但請大軍喝酒,喝得還是花酒。在離交通檢查站不遠的一家小飯店裏,馮三找了兩個小姐,一個是東北的,一個是四川的,四川的坐在大軍腿上,東北的坐在馮三腿上,馮三讓小姐嘴對嘴的喂酒,大軍覺得這樣很惡心,他知道這樣的小姐出台肯定沒問題,出台後吹簫肯定也沒問題,誰知道她們的嘴含過多少條男人的雞巴?大軍覺得自己是個有檔次的男人,他一邊想著,一邊把手伸進四川小姐的裙子裏,撥拉著四川小姐渾圓的乳房,另一隻手拿著酒杯和馮三碰。
在大軍眼中,馮三的確是個相當仗義的人,因此,在旅館看到馮三和一個小姐赤身裸體的躺在床上時,他甚至動了放他一馬的念頭。驚恐萬分的馮三見了大軍,也好像鬆了口氣,說:軍哥,是我,沒外人。大軍把臉一翻:銬起來!
是我啊,軍哥,馮三!
馮五也白搭。大軍一副翻臉不認人的樣子,他心想,連老點都翻臉不認人了,我還認個屁。不過,他還是作出了一種姿態,在馮三被推上警車的刹那,大軍附在馮三耳邊小聲說:沒事,等會我給你想辦法。
到了派出所,大軍果然給馮三想了辦法,跟大軍一起的幾個臨時民警要打馮三,被大軍製止了。你們出去吧,我先審。大軍把其他人打發走,一臉痛惜地看著馮三:你咋這麼倒黴啊。
我咋知道啊,軍哥。馮三說,你知道,我就好操逼,以前都沒事。
唉——
咋辦啊軍哥?
他們估計要通知單位領人,還得罰款。大軍皺著眉頭,遞給馮三一支煙。馮三接過來,手中的打火機顫了好半天。好不容易點著,馮三深吸一大口,嘴裏冒著煙說:罰款,沒事。通知單位,慘了。
這一陣抓得嚴,單位要完成任務。大軍倒吸了一口冷氣:關鍵是,我隻管審。
軍哥,得罰多少?此時給馮三一麵鏡子,他就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被自己罰款的司機的表情,這種表情過去他隻是用眼睛的餘光在卡車的反光鏡裏見到過。
七八千吧。大軍又吸了一口冷氣:關鍵是,我隻管審,罰多少我管不了。
那咋辦啊軍哥?馮三話語中帶著哭腔。
這樣,等會有人來問你,你就說好話,我也會幫你說。大軍叮囑過馮三,就出去了,一會又來了個臨時民警,對馮三喊:大軍保你,交八千塊錢吧。
八千?馮三腦門上的汗下來了。大軍恰好也在這時候進來,果然幫馮三說話:少交點吧,都認識。
你認識,我們不認識!這人說話嘴挺硬。
大軍著急了,拍了一下馮三麵前的桌子:你他媽的真不給麵子?
這人繼續不依不饒:他又不是你親戚!
就是我親戚!大軍把桌子拍得山響:是我老表!
他是你老表,不是我老表!
看這兩個人爭得都快要打起來了,一旁的馮三倒勸了起來:算了軍哥,八千就八千,我給你銀行卡,你幫我取。
大軍沒有接馮三的卡,摔門而出,一刻鍾後,氣喘籲籲回來,把一疊百元大鈔狠狠地拍在桌子上:這兩千是我替他拿的!
馮三從派出所出來,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大軍用著馮三的卡到銀行裏取了六千塊錢,拿了回來。馮三感激涕零地走出派出所前,大軍當著馮三的麵,把馮三的筆錄燒了。
馮三一出派出所,大軍就把昨天晚上拍在桌子上的兩千收回,除了正常分成外,還多分了一千塊錢,大軍一邊點錢,一邊衝其他人說:沒我,罰五千就是天。
老點剛醒沒多久,就接到大軍的電話,電話那頭的大軍怪聲怪氣地說:來所裏拿提成吧。那種感覺仿佛是在喂狗一樣。老點知道自己在生活中的處境和狗有得一拚,有根骨頭啃其實很幸福,如果不啃骨頭,自己就會變成一堆被人啃的骨頭。
大軍把錢扔給老點的時候,輕蔑地撇著嘴角:媽的個逼,馮三你都點。
老點憨笑兩聲:開始沒看清,誰知道他一下班就脫了製服,人模狗樣的。
這次提成,老點拿得多少有些慚愧,反正馮三有錢,長點教訓也不錯。這樣一想,老點的那點慚愧馬上無影無蹤了。他把手放到褲袋裏摸索了一下,錢在手裏的感覺讓他滿懷喜悅,他很找一個人分享這種喜悅,這個人很快就浮現在他腦海。他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電話通了,傳來一個略微沙啞的嗓音:你起來了?
我起來了。
我又睡了會兒,晚上還要上班。
出來坐坐?請你喝……咖啡?老點根本不知道哪裏有喝咖啡的地方,隻是在馮三家喝過兩包速溶咖啡,那些粉末像一種渣,衝出來味道苦苦的。老點知道電視上談戀愛的男女都喜歡喝咖啡,當然,他和小敏應該還算不上談戀愛,他隻是有一種感覺,就是和小敏一起喝那種苦苦的液體,應該是一種美好的感受。
不用了,我喝咖啡上火。小敏的聲音在電話裏有氣無力。
那,中午,我請你吃雞吧,補補身體。
老點要了一隻燉雞,又加了五塊錢的雞雜。小敏笑著說這麼大一盆雞,能吃得了?老點的腮幫子笑著動了一下,沒說話。兩個人麵對麵坐著,望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燉雞發呆。
多吃。老點把一隻雞翅膀夾到了小敏的餐盤裏。
謝謝。小敏說。
多吃。老點把另一隻雞翅膀也夾到了小敏的餐盤裏。
謝謝。小敏低下頭,把筷子放到雞翅膀上輕輕地戳了兩下:我不愛吃雞翅膀。
老點的耳朵根有些發癢:不知道……為什麼?
我們縣有個說法,小孩吃雞翅膀,將來會遠走高飛。小敏說:小時候我媽不讓我吃雞翅膀,我非吃,心想:遠走高飛有什麼不好?結果,吃傷了。
你是哪個縣的?老點問的話有些語無倫次。
你問過。小敏有些傷感:跟你們縣挨著的一個縣。
噢。老點撓了撓頭:我們縣也有這個說法。
我那時候特別想遠走高飛,特別想,又不愛學習,就去廣州打工,先是端盤子,端盤子才能掙多少錢,人家和我一起去打工的,當小姐,一晚上就趕上我幹一個月。我不想比人差,也去當小姐。那是青春飯,不行了,現在老了,存點錢回來養老吧。小敏像是在自言自語,又歎了口氣:給我支煙。
老點把煙遞過去,殷勤地點上火。小敏深深地吸了一口,吐了個溜圓的煙圈出來。
你真行,我吐不成個。老點學著小敏吐煙圈的樣子,嘴裏出來的是一個個怪獸般的煙團。
現在想想,遠走高飛有啥好的。小敏的眼睛裏閃爍著一種忽冷忽熱的東西:不還是要回來嗎?還是要回來嗎?卻連自己家也回不去了,人就是賤,我就是賤命。說到這裏,她手中的筷子撲的一聲,戳透了老點為她夾過去的雞翅膀。
這裏就是你自己家。老點給小敏夾了一隻雞爪子:按照我們縣的說法,吃雞爪子能夠落地生根。
這個說法我們縣跟你們不大一樣。小敏茫然地看著老點:我們縣說吃這個會百爪撓心。
你在這裏就要隨這裏的說法。老點說:這裏我熟的很,都熟,飯店熟,派出所也熟,都熟,有啥事你找我就行。
小敏撇著嘴角笑了一下:我不出台。
在老點眼中,馮三還是個相當仗義的人。至少,可以說到做到。打賭輸了,說請客就要請客。一個星期過去了,馮三都沒有動靜,老點覺得說不過去,這不符合馮三的一貫作風,有點不仗義。老點拿起手機,給馮三打了一下電話,隻響一下就掛掉,等了幾分鍾,馮三沒有回。老點又打了一下,馮三還是沒有回。老點又打,剛通,還沒顧上掛,馮三就接了。
這客——請不成了。馮三在電話裏說。
願賭服輸。老點說。
唉——馮三長歎一聲:局裏精簡臨時工,我他媽的被簡了。
老點嗓子眼有些發粘,他又旁敲側擊地問了一下,確定馮三不是因為嫖娼被抓才被精簡的,掛上電話,如釋重負。
和馮三比起來,老點最近的日子五光十色。有吃,有喝,有女人。可能還有一點感情。老點給小敏配了一把家裏的鑰匙,小敏每天從歌舞廳下班,都回老點這裏住,抱著這個熱乎乎的身體,老點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在融化。雖然,他有時候會想,這個號稱不出台的女人在廣州肯定出過無數次台,在老點之前,這個熱乎乎的身體曾經被無數男人抱在懷裏,壓在身下,騎在胯上,但這些想像在老點腦海裏所構成的一幅幅荒淫的畫麵並不影響他對這個身體的為所欲為,相反,老點覺得更刺激,這讓他每一次做愛都很瘋狂。
你用的勁太大,疼。小敏說。
不疼。不疼。老點說著,動作依然猛烈,他覺得自己就像小時候看的戰爭片中那些孤膽英雄,一個人傷痕累累地佇立在高地上,用衝鋒槍掃射著下麵一排排的敵人。那些敵人一個個西服革履,戴著金絲邊眼鏡,說著聽不懂的粵語,用握手槍的姿勢握著一疊花花綠綠的小費,表情色眯眯地往上衝,衝到半途,統統死在老點的槍口下。老點模仿著孤膽英雄開槍時的猙獰表情和小敏做愛。
還是疼。小敏說。
為了——勝利!老點氣喘籲籲:開——炮!
老點沒想到又在緣夢歌舞廳門口碰到馮三。剛過一個月,馮三身上的西服便舊了很多,後背皺得像眉頭。
你來玩啊?老點問馮三。
玩屁。馮三說話的聲音有點冷:現在哪有錢玩。
那你來嘛?
你來幹嘛?馮三反問老點。
老點一呲牙,笑了,從兜裏掏出一盒紅塔山,遞給馮三一支。馮三毫不客氣,接過來,點上。
大軍給你的任務?老點臉上堆著笑,憑感覺,他能確定馮三現在和他幹同樣的事。憑感覺,大軍不會把老點上次點馮三的事告訴馮三,否則對大軍也沒有好處。這年頭,沒有好處的事,誰也不會去做,有好處的事,不愁沒人做。
馮三歪著頭看著老點:你他媽的還不如大軍仗義,有好處的事,你也不帶我。
我操。老點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你過去在交通局不比這好?
算了。馮三的手搭到老點的肩膀上,老點的肩膀微微一熱,他忽然想起,那一次他替馮三和大軍單挑的路上,馮三的手就是這麼搭的。時間總在輪回,輪過來,回過去,總是這樣。
找個地方喝點,時間還早。老點看了看表。
老點這次喝得有點高,按說每次行動前,不能喝這麼高,可這次,望著麵前落魄的馮三,老點心裏蕩漾著一份隱隱的愧疚和不安。他一邊喝,一邊給馮三講自己的行動經驗,馮三很認真地聽,一邊聽,一邊舉杯敬老點。等兩個人再次來到歌廳一條街,已經很晚了,老點打了個酒嗝,說:分頭行動吧。
這點……還有人嗎?馮三嘟囔著,晃晃悠悠地走了。老點剛點上一支煙,就看到從緣夢歌舞廳出來了一對男女,老點眼睛一亮,煙往地上一扔,鑽進這對男女後麵的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尾隨著來到了縣城的一處高檔小區,全是一棟一棟嶄新的單元樓。前麵的車停了,老點看到那對男女從車上鑽下來,上了樓,緊接著,二樓靠北的窗戶就亮了。老點從出租車上下來,撥通了大軍的電話。
大軍一幫人在派出所的值班室看世界杯,意大利隊對澳大利亞隊,意大利隊被罰下了一名隊員,就要被強悍的澳大利亞隊拖入加時賽,形勢十分不利的情況下,左後衛格魯索帶球突入澳大利亞隊禁區,被對方後衛放倒,點球。解說員歇斯底裏地喊著:格魯索立功了!不要給澳大利亞任何的機會!格魯索靈魂附體!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媽的個逼,瞎喊個啥!大軍接通老點的電話,對旁邊的人說:電視小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