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下最後一口燴麵,老點端起碗,把剩下的湯咕嘟咕嘟喝了。湯裏麵有不少肉渣、蔥渣、辣椒渣、香菜渣,統統順著熱乎乎的湯一起流進了肚子裏。老點後背上的汗毛孔被含著各種渣的湯一下子頂開,身體篩子似的抖了兩抖,出來一層細沙子形狀的汗珠。吃完燴麵,老點就要去執行任務了。他打起精神,出了燴麵館,往東穿過兩個路口,再往南拐,到了縣城的歌廳一條街。
歌廳一條街是晚上最熱鬧的地方,比五年前體育場的露天舞池還熱鬧,比十年前電影院門口的台球廣場也熱鬧。聚集著如今不愛打台球也不愛跳交際舞的年輕人,也聚集著如今打不動台球也跳不動舞不再年輕的人。每到晚上,他們飛蟲一樣撲來,像他們的父輩當年撲向電影院那張亮著的銀幕一樣,撲向這裏絢爛的霓虹,使這裏熱鬧無比。十年前,這裏還很荒涼,路很窄,兩邊都是莊稼地,唯一的建築是縣烈士陵園,說是建築,也隻有一個很小的紀念館和幾十個墳頭,墳頭上雜草叢生,像倒扣在桌麵上的菜窩窩,泛著一層黴青。那時候老點上初中,除了每年清明節學校組織掃墓,他隻來過兩次,都是為了打架,都是單挑,都以老點的挨揍而告終。第一次,老點被打掉了一顆門牙,第二次被打倒,磕掉了另一顆門牙。五年前,縣裏搞開發,這條街被規劃成商業街,烈士陵園遷走了,原址變成了緣夢歌舞廳,霓虹燈招牌一亮到現在,“夢”上麵的兩個“木”不亮了,變成了“夕”,依然生意興隆。老點看見這個少了兩個“木”的夢字,假牙和牙齦之間便呼呼生風。
轉悠到緣夢歌舞廳,老點看了看手機,八點四十,這時候執行任務還太早。縣城人的酒局還沒散,至少要再過半個小時,歌廳才開始上人。老點回到歌廳一條街的路口,裝作漫不經心地往前走,一邊在心裏暗暗數著:一、二、三……
前天,老點和初中同學馮三喝酒,說起這條街,馮三說這條街一共有十三家歌舞廳,老點眉頭一皺,說十四家。馮三嚼著花生米說我天天去,不會有錯。倆人賭了一頓酒。馮三上初中那會跟著老點玩,老點第一次和人單挑就是為替馮三出頭。馮三追一個女生,這個女生是社會青年大軍的馬子,大軍要和馮三單挑,馮三沒種,老點仗著自己打過一年沙袋,光著膀子去了烈士陵園。在一個墳頭前,老點一見到比沙袋粗好幾圈的大軍,心就涼半截,剩下半截沒涼透,就被大軍一記右勾拳打得不省人事了,醒過來,躺在墳頭上的老點隻看見兩個腦袋的馮三和滿天閃爍的星星。
在老點眼中,馮三還是個相當仗義的人,當初這記右勾拳,他沒有白挨。如今,馮三是一名合同製交警,雖然不是正式的,工資也不多,倒也發了一身神氣的警服,經常穿著警服騎著一輛踏板請老點喝酒。馮三一喝酒,說得全是女人的事,哪個歌廳的哪個小姐長得漂亮,像演電視的劉亦菲;哪個歌廳的老板娘和他關係鐵,要給他弄個處女開開苞……
那地方你最好少去。老點冷冷地說:小心栽了。
我操。馮三的嘴角擠出一絲輕蔑:沒事,和派出所也熟。
十二、十三、十四……老點拿起手機,給馮三打了一下電話,隻響一下就掛掉,一會兒,馮三醉醺醺地把電話撥了回來:這是下班時間,我用手機給你回電話也要花錢!
老點幹笑了一聲:十四家。
什麼十四家?馮三不知道在哪裏喝酒,亂哄哄的。
老點把電話掛了,他在馬路旁停著的一輛出租車後蹲下,點上一根煙,靜靜地盯著路對麵一家歌廳的大門口,眼神淡定又毒辣,比電影裏那些老謀深算的偵查員有過之而無及。
一根煙時間,一團團煙霧從縣城四麵八方飄來,煙霧中裹著的這些人就是老點等會所執行的任務目標。他們搖搖晃晃進了歌廳,歌廳一下就點著了,包間的燈統統亮起,把老點的眼睛晃得透亮。
過了一個多小時,歌廳門前等客的出租車越來越多,排成了兩個長隊,組成了一雙巨大的筷子,沾著酒味和剩菜的味道。老點的目光釘得越來越牢,沒留神,身後忽然衝出一名衣著暴露的年輕女人,對著老點旁邊的電線杆子就吐,險些濺老點一身。媽的個逼。老點罵了一句。女人沒聽見,歇斯底裏地吐。老點閃身到一旁,女人還在吐,嗓子眼發出奇怪的聲音,不太像人聲,更像某種動物的哀鳴。老點耳朵眼發麻。女人越吐,吐出的東西越少,身體的動作幅度越大,最後倒在自己吐出的那堆穢物邊。
目標出現。緣夢歌舞廳出來一個胖子,西裝扣子敞開著,鬆了一半的領帶塞到了襯衣的口袋裏。這個胖子還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眼鏡背後是一雙色眯眯的小眼睛,盯著他身邊的一個年輕女人。這個女人和那個嘔吐的女人穿著同樣的衣服,染著同樣的頭發,真要嘔吐起來估計也是同樣的表情。老點顧不上想那麼多,他看到胖子拉著年輕女人的手,嘴巴湊到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女人浪笑兩聲,和胖子上了出租車。老點遲疑了一小下,便迅速做出了決定。他拉開一輛出租車的車門,用斬釘截鐵地口氣衝司機說:跟上前麵那輛車。
出租車司機疑惑地看了老點一眼。
執行任務。老點陰沉著臉:我是公安局的。
出租車停到汽車站旁邊的一家小旅館前,老點下車前扔給司機二十塊錢,用手指著司機的鼻尖說:我執行的是秘密任務,你要是亂說,麻煩就大了,我記住了你的車號。
司機呆呆地望著老點,點了兩下頭。
老點下了車,從遠處看胖子和女人上了樓梯,這才走進去,小旅館是兩層簡易樓,一樓隻有走廊,正中間擺著一個木頭釘得服務台,漆掉了好幾塊。一個沒精打采的中年婦女站在裏麵,正守著一台破爛電視機看綜藝節目。
有房間嗎?
幾個人?中年婦女瞥了一眼老點,眼睛又挪回到電視上。
都有什麼房間?
雙人,三人,都有。
要個雙人的。
五十。中年婦女拿出一個髒兮兮的筆記本:登個記。
老點拿起筆,翻著本子猶豫不決。
就最後那頁,前麵都有人登記了。中年婦女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好,好。老點似乎忽然想到一件什麼事,待會再登記吧,那人還沒到。
中年婦女厭惡地哼了一聲,把本子拿回去,沒再說什麼,繼續看她的電視。電視上的節目這時候到了高潮,一個比猴子還瘦的男主持人拿著一把錘子砸金蛋,舞台上每一個金蛋裏都有價值不同的獎品,觀眾打通電話,選擇一個金蛋,主持人砸出什麼獎品,觀眾就得到什麼獎品,主持人大聲吆喝著:五、四、三、二、一,金蛋被砸開了花。
我也打電話,砸個金蛋。老點說。
打不通,老占線。中年婦女看都沒看老點:我打過。
發短信總可以。老點嘟囔著,拿出手機,找出一個號碼,編了一條短信:金蛋在XX旅館,212房間。按了發送後,老點走出旅館,頭也不回。
半年前,在馮三的婚禮上,老點和打掉他一顆門牙的大軍坐到了一張桌子上。如今的大軍在派出所當臨時民警,在一無所有的馮三麵前,大軍掩飾不住自己的趾高氣昂。說起話來嗓門又粗又亮:馮三是我兄弟,從小跟著我玩,他結婚跟我結婚一樣。
老點聽著這話有別扭,門牙不覺疼了起來。
老點能證明,那時候他們倆都跟著我玩。大軍得意地對一桌人說。
老點的牙更疼了,假牙和牙齦之間仿佛塞了肉渣一樣的東西,想吐都吐不出來。
老點現在不太如意,混得不如馮三,這叫英雄落魄,當年也是一條漢子。大軍說著,手中的酒杯衝老點移了過來,老點的屁股馬上就從椅子上彈起來了,半欠著身子,恭敬地和大軍碰杯。老點還故意把酒杯的位置放低,表示對大軍的尊重,大軍也不客氣,咣當一聲,酒杯高高地撞在老點的酒杯上。幾杯之後,老點的牙也不疼了,說話比不喝酒時利索,他用一種驕傲和謙卑混雜的語氣對一桌人說:我和馮三,從小就跟著軍哥玩。
大軍在一旁微笑著點頭。十年前在烈士陵園打架前,他和馮三根本沒有來往,十年前在烈士陵園打架後,他和馮三也好多年沒來往。直到馮三當了臨時交警,他當了臨時民警,一個臨時的酒局上,兩個人狹路相逢,一笑抿恩仇,幹戈全化了,隻剩玉帛。大家都是場麵上的人,時不時需要用玉帛臨時充場麵。對於那次幹戈中最大的受害人老點來說,這是他和大軍幹戈後第一次見麵。但是,這次見麵讓老點有了很大收獲。
馮三過來敬酒的時候已經喝多了,他揪著新娘的胳膊,醉醺醺過來,把大家一一向新娘介紹,老點發現,他介紹大軍明顯比介紹自己要熱情,虔誠。
這是軍哥!我從小就跟他玩!你給軍哥端一個!馮三摻酒的唾沫星子噴了老點一臉,老點心裏有點厭惡,臉上掛著笑。
這是老點,從小跟我玩!馮三的話聽起來很無恥,老點一邊點頭,一邊把自己的酒杯舉起來,和新娘碰了一下:謝謝嫂子。
新娘長得一般,腰很粗,還裹著一件紅色旗袍,從遠處看就像半根火腿。馮三敬完酒,讓新娘先走,自己坐下來,興致勃勃地說:我媳婦長得是惡心了點,操著也一樣,挺實惠,關鍵……她是處女……
酒席差不多也散了,桌上的人紛紛起身回家,馮三也去招呼那些準備上路的親戚,老點出去撒了泡尿回來,隻見大軍坐在一桌殘羹冷炙前。
你現在哪裏發財?大軍歪著頭,看著老點。
在家,閑著。老點喃喃說道。
哦,給你個任務,幹不?
啥任務?
賺錢的任務。
接了大軍派給他的任務後,老點一貧如洗的生活發生了轉折。兜裏沒錢了,就去歌廳一條街,專門盯那些領著小姐出台的男人。一盯一個準。老點盯準後就給大軍發短信,用不了十分鍾,警車就來了,大軍和幾個身強力壯的人從警車上下來,直奔目標而去。老點經常在不遠處暗暗地觀察著這一切,看著衣冠不整的男女被大軍銬進了警車,老點有一種完成任務的成就感,他知道隻要把這些人帶到派出所,就能罰個三千五千的,這些錢,大軍給隊長交上一半,剩下的錢抓人的臨時民警分。所有人分之前,先給老點百分之二十的提成,也就是說,老點在提成上有優先權,類似的優先權,老點除了那記優先的右勾拳,再也沒有享受過。
這天晚上,老點完成任務後沒回家,一個人在馬路上溜達。深夜的縣城比白天安靜百倍,歌廳一條街也基本偃旗息鼓,隻有縣城最大的一個十字路口亮著燈,路口四個角是幾家露天排檔,零散的木桌棋子一樣散步著。老點走過去,點上一盤酸辣土豆絲和一盤青椒肉絲,又要了兩瓶啤酒。剛喝一瓶,老點就有些恍惚了,他知道並不是因為量到了才會這樣,再喝三瓶也不過如此,老點挺喜歡這種恍惚的感覺,就在這種恍惚之中,對麵的桌子上坐下了一個女人,恍恍惚惚的麵熟。
一碗羊肉水餃。對麵的女人說。
女人的水餃沒吃完,老點就把賬先算了。女人起身結賬時,老點裝作集中精力自斟自飲的樣子,女人走過來,把三個硬幣扔到老點麵前。硬幣在老點的桌子上晃蕩著轉了兩圈,把老點的酒杯和酒瓶碰得叮當作響。
我認識你。老點對那個女人說。
那個女人望著老點,疑惑中帶著幾分反感。
你坐下,我再請你喝碗杏仁茶吧。老點緩緩說道:杏仁茶養胃,你剛吐得那麼慘。
坐到老點桌子對麵的這個女人此時沒有穿那麼暴露的衣服,而是穿了一條牛仔褲和桔紅色吊帶衫,臉上沒有化妝,眼圈黑黑的,唯一紮眼的是頭發,雖然被紮成了一個馬尾,昏暗的燈光中,還是顯得那麼枯黃、憔悴。
下班了?老點說。
下班了。女人回答。熱騰騰的杏仁茶上來了,女人用勺子挖了一小口,放在嘴邊輕輕吹。
玩完了?女人咽下一口杏仁茶,抬頭問老點。
玩完了。老點說完這句話,感覺有點不太對頭,心裏懊惱著:怎麼能說玩完呢。
在兩個人的沉默中,女人把杏仁茶喝完,從兜裏取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嘴。
還有呢。老點用手指了指女人的碗。
光剩渣了。
渣才有營養呢,光吃稠的喝稀的,胃裏疙瘩得慌。老點說。
看著老點這幅樣子,女人笑了,用勺子把碗裏剩下的兩口刮出來,喝了。
我走了。
你住哪?我去送你吧。
不用。
還是送吧,太晚了。
從大排檔的小馬紮上站起來,走起來,他們之間的話也多了起來。
你叫啥名?
小敏。
家是咱縣的嗎?
跟你們縣挨著的一個縣。
難怪,口音差不多。
你叫啥名?
老點。
在哪上班?
保密,很神秘的工作。
是嗎?多神秘啊?
《無間道》你看過嗎?
沒有。
梁朝偉你知道吧?
知道啊,特別帥。
對了,我就相當於《無間道》裏的梁朝偉。
哦,我喜歡劉德華。
哎,也相當於《無間道》裏的劉德華。
壞了,我住的宿舍關門了!小敏看了看手機,忽然驚呼:唉呀,本來我就不應該出來,胃吐空了,難受,才出來吃點東西墊墊,本來吃點東西也晚不了,你又非請我喝杏仁茶,這下好了,關門了,人家鎖門睡了。
沒事,去我那裏睡唄。老點一顆心蠢蠢欲動了一路,總算找了個機會從嗓子眼吐出個尖來。
小敏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眼睛也不看老點,隻是茫然地盯著宿舍院子的鐵門自言自語:唉,要是不喝杏仁茶就好了,不喝就好了。
我一個人住,房子很大。老點說。